『叁』
“启禀楼主,重欹阙西方御使鸢珩洛请见。”来者右手执一柄长剑,剑鞘将长剑的锋芒完全包裹住,至于两个娟秀的篆体刻纹“开阳”。少年墨黑的衣衫将他清瘦的身躯勾勒的明朗,眉眼舒展,并不似其余人那般严肃,反而有一种亲切。
“宇文夜见过左使。”他略带柔和的声线随着生来的亲切感,软软地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开阳阁主客气。”鸩羽嘴角微微上扬,回复道。
“开阳,你先带左使去暗阁内小坐,我稍后就到。”崇泽典籍对着宇文夜吩咐道,语气没有一丝的慌乱,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鸩羽微微一怔,随即听到典籍补充了一句:“你记住,我不是为了帮你。”
“请随我来。”宇文夜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事情的紧迫,但是他的这份从容居然让鸩羽的心开始变得平静。
鸩羽双手抱拳向着崇泽典籍开口道:“在下鸢珩鸩羽,愿以冰麾流绡左使身份请求与璇玑楼结盟,重探当年倾虬灭族一事。”他的语气很是郑重,让一旁的崇泽典籍显得有些意外。说罢,鸩羽转身跟随宇文夜走向暗阁的方向,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步走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就像七角玲珑塔式的璇玑楼,每一条通道都是一条不同的路,没有交集,在稀落的脚步声中难辨方向。
鸢珩洛走进来的时候崇泽典籍并没有出来相迎,而是慵懒的坐在主位之上,手中玩弄着折扇,全然不覆先前那种傲人的姿态。
“请坐。”典籍没有给鸢珩洛太多时间,甚至并不接受她的见礼。鸢珩洛此时很识趣的放低了自己的身价,对于崇泽典籍的略微有些失礼的行为并不做过多的计较。她一身月白色的轻纱衣裙让她的身影透着一种凌厉的寒意。就连她身侧的侍女装束也极是考究,虽是一身白衣,但是领口绣着的菡萏纹样显然费了一番功夫。但是当鸢珩洛开口说话时,那种温柔而急缓有度的声线让人侧目,仿佛那种凛冽的寒意瞬间化作轻轻拨动的涟漪。
“璇玑楼楼主见谅,洛擅自前来,有失礼数。”她的语气极为诚恳,但是仔细听还是有幽深的意味包含在其中。
“素问璇玑楼楼主通晓世间玄机,受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此求教。”鸢珩洛看崇泽典籍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直接开门见山道。顺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封装帧十分精致的信笺:“为表诚意,主人特意修书一封。”她递出的方向极为恰当,一看便是平日里十分注意待人接物的礼节,双手奉上的高度恰好在崇泽典籍右手可以触及到的地方。
崇泽典籍示意鸢珩洛在下座用茶,自己拆开信封阅读起来:“这是岭南新贡的秋山毫,御使请。”
而鸢珩洛自然的拿起茶盅,脸上没有丝毫的异样。岭南的名茶秋山毫,曾经是鸢珩氏族封地最为盛产的茶种,鸢珩洛作为鸢珩氏族的嫡系如何不知道此中的奥秘,无非是重欹阙主又在信中打了什么哑谜让璇玑楼楼主一眼就戳穿罢了。如果不是鸢珩洛在重欹阙四使中是出了名的淡定,只怕现在早就脑袋上冒出几条青筋了。
“你们问的事情我会酌情考虑,以及代我向原宫主问好。”崇泽典籍此话一出,鸢珩洛的脸色瞬间仿佛降至了冰点一般。
重欹阙宫主易主一事原本是邺琅最为隐秘的一段历史,几乎没有人知道现任的宫主已经不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原清野,而换成了查不到任何来历的云荒。而云荒此人,近年来颇得璇玑楼楼主青睐的原因却不是他荣升重欹阙宫主这一事件,而是他终日以红色衣袍示人的特殊癖好。重欹阙四位御使皆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是这一位宫主显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重欹阙的阴阳平衡。
“洛居重欹阙西方御使,未尝听闻原宫主风采,实属一大憾事,今得璇玑楼楼主提点不胜感激。”鸢珩洛对于崇泽典籍关于重欹阙上任宫主原清野重出江湖一事态度显得没有那么明朗,但是很显然,从她微微颤抖的身影中便可以看出鸢珩洛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鸢珩氏族势大,怎能确保不重蹈倾虬的覆辙。
“璇玑楼自古有一条规矩,那就是闻世事而不语,望御使阁下见谅。”崇泽典籍对于鸢珩洛,甚至是重欹阙四使的来意早已一清二楚,但是他明白鸢珩鸩羽作为曾经叛离的鸢珩氏族继承人是多么重要的一条线索,他的利用价值远远大于得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重欹阙宫主。
“洛仍身负我家主人交代的要事,就此告辞。”鸢珩洛聪明的选择了知难而退,当然她明白璇玑楼楼主平白袒护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鸢珩氏族叛逆,一定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而且鸢珩鸩羽一定就在璇玑楼楼主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鸢珩洛以及身旁的白衣侍女绕过璇玑楼错综复杂的小径,一路思绪起伏。她深知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细节,但是当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的时候,她只是目光空洞的看着远方,仿佛一切都只是徒劳。
“虞晰,我要见逸熏。”鸢珩洛低声对着身旁的白衣侍女说道。寥寥数字,在鸢珩洛的心里早已默念了上千遍,这一次她要赌一把,唯一的代价就是只能赢不能输。
一道白色的身影迅速的隐匿在璇玑楼周围的荒野之中,映衬着璇玑楼不同寻常的静谧。
暗格内的鸢珩鸩羽似乎已然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飘渺不定的局,而站在屋内的崇泽典籍看着桌上仍旧有着些许热度的秋山毫不由得笑了笑,这一次他依旧是赢家,似乎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就不曾旁落过。
鸩羽微微舒了一口气,走出了暗阁。
“别忘了你的承诺。”鸩羽目光如炬,注视着崇泽典籍,许久却没有再说一句话。“这一天你算了很久吧,也很少有人记得崇泽这个姓氏了,你作为零落的一支皇脉,却只能遥遥相望你曾经的家,然而依旧坚守着故土,这种感觉我十分敬佩。”
“在此之前和我讲讲你和容的事情吧,那一段往事我始终都查不到丝毫的线索。”崇泽典籍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神色,在了解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似乎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备,做一个普通的聆听者。手边一盏热茶,手中一柄折扇,看起来很是闲适。
鸩羽恍惚了一下,在崇泽典籍的对面坐了下来,没有丝毫的保留全部讲述给了面前的男子,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临窗烹茶叙旧,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当崇泽典籍听完鸢珩鸩羽的讲述,方才大致了解当年倾虬一役的内幕。至于那一夜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他和鸩羽都没有亲身经历,但他们同样都有亲人或离世或逃亡,这样的结局又何尝比历经生死好过?
夏麒在一旁显得愈发的沉默,他将头埋得更低,但是仍然掩盖不住他红润的眼眶。
这些年,他们都背负的太多。
“楼主,鸢珩洛联合百里逸薰(@旷世清秋)挟持了天玑阁主。”宇文夜来报时面上似乎没有他所讲述的那般紧张,但郑重的语气还是向众人传达出了不小的压力。
“开阳,你的星玄之术真是大有长进呢,哪天将天璇召回,这一次若要排位你未必会在他之下。”崇泽典籍半是打趣地对宇文夜说。(注:璇玑阁的排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以天枢为尊,瑶光末位。)
崇泽典籍转而面对着鸢珩鸩羽:“此去虽让你只身犯险,但是我知道你会帮这个忙。”
鸩羽坚决的点了点头,他明白他作为鸢珩氏族的少主,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去了解。当年为了寻他死里逃生的夏麒,因为千冶而被追加罪名被迫颠沛流离至今下落不明的君凰,还有身葬璇玑阁内冰棺的莲安,他要为这些人沉冤洗雪,这是他作为少主应尽的责任。
鸩羽的身后跟随着夏麒,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崇泽典籍所在的宫室,穿过回廊他便看到了远方傲然而立的鸢珩洛。
其实鸩羽对鸢珩洛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她并不是出自鸢珩氏族本家的一支,出自旁系的族人虽拥有这个看似高贵的姓氏,却依然和普通百姓一样要靠自己营生。他们不受世袭的皇恩俸禄,隐匿在这个国家的各个地方,与边陲之城的他没有丝毫交集。
“放了她。”鸩羽的声线淡然却不失威严,他所带给旁人的震慑力是经年担任冰麾流绡左使所积累下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位阶在冰麾流绡近乎处于巅峰,而是因为和他共过生死的暗杀者都发自心底的信服他们的主人。
鸢珩洛显然被鸩羽的语气稍稍激怒,她位列重欹阙四使之一,所享有的尊敬与鸩羽比肩,而且因为她的出身,所以极为反感以出身高低来论贵贱。
鸢珩洛微微抬起下颌,不依不饶道:“烦劳阁下显示诚意独身上前来,我便说到做到放了手中这个人。”
烟雾缭绕的环山路上,鸩羽有条不紊的向前走着,他的衣袂沾上了一些草木的水汽,他知道为什么宇文夜的语气并非那般紧张严肃,因为宇文夜早已经看出了崇泽典籍的用意,姬晚寒被挟持不过是他给鸢珩洛的一剂定心丸,让她认为有了姬晚寒在手,璇玑楼楼主一定会交出自己换回姬晚寒,心里不禁暗叹,这璇玑楼果然是名不虚传。
刹那间,一抹蓝色的身影挡在鸢珩鸩羽的面前,虽是背对着鸩羽,但是从蓝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他永远不会忘,终于,一位多年未见的挚友再次重逢。
“时雨?”他轻轻的唤着。
蓝衣少年不紧不慢的将手中的素笺展开,对着鸢珩洛道:“在下手中有原宫主手书一封,请诸位令使一阅。”说罢,将素笺重新对折,指尖微微用力将素笺甩了出去,力道正好,素笺恰好落在鸢珩洛的额前,被她稳稳擒住。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住了。空气中残存着草木的清香,然而素笺上的字迹伴随着鸢珩洛唇边一丝惨淡的笑容,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