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高城，巍峨百丈。城砖用糯米汁细细黏合，即使最锋利的刀子也破不开一道缝隙。
城墙土，天帝垒，紫薇金城，龙盘三川之行，虎踞四维之势，夕阳中的天曜城，更透出一丝威棱莫犯。
天子脚下，这片壮丽而奇崛的土地，就在这峰峦如聚的群山之中，竟生生开辟出这一方都城，如君临天下的帝王一般俯瞰苍生。
不止因为此城之开阔，更因南楚八百年基业皆系于此。
楚家的天曜，守护睥睨着楚家的天下，何等堂皇！
开朝八百年，如今的南楚就如同顶天立地的巨人，而天曜便是巨人的头颅，至于那位于天曜城中央之地的富丽华美的建筑，则是牵动巨人全身的大脑。
乾清宫却有四门，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镇四方，寓祥瑞天下之意。四门雕栏画栋，却并不纤细，反而自有一番皇家气派。
此刻，西方白虎门楼之上，一人静静端立。他的背后，南楚钦天监、一代堪舆命理大家莫问天陪侍，也不打扰他的沉思。
那人眉目清朗，目光练达，面色微微泛青（注1），生的龙庭日角，自透着一份贵气。
——若坐拥天下、指点江山尚不算贵气，天下何人敢言贵？
忽地，莫问天微掐了掐手指，脸色却是透出一份凝重。眼中微不可查的也闪过一丝悲意，莫问天开口道：“陛下，臣近日观天象，双生帝星一者愈发暗淡，一者却是隐于云雾中难以测算。只是后者边上却另有一星拱卫，臣技艺不精，实在看不出那是何方将星。”
说到这，莫问天却是望了望眼前的背影，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了，此间事了，我又能做什么？只是上天啊，为何你给他的时间不能再多一些。
楼上的贵人却看不出悲喜，他只是便默默地对着夕阳，眉目间却有一份骄傲与睥睨。
能做的，我都做了。天下，就该如此。
这世间，还有英雄么？
说英雄，谁是英雄？所谓英雄，盖时、运、命者。
神武公身陷战场，博文公抱病不起，天下儒生泰半收押狱中，至于那时时窥伺我楚家天下的所谓燕、齐、魏，有哪知我南楚真威？便是身后不入世俗、不服王侯的玄机子，不也为我所用？
——至于我，不求英雄之名，身为帝王，用不着这样的虚名。
——我宁愿做一枭雄。
不，天下还有英雄，唯余二人耳。那人的眉头微皱了皱，但眉宇间更多的是兴奋。
一人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携三尺青锋，藐万世孤鸿。昔年“生死剑”与北齐黑天的当家人、那位同样惊采绝艳的黑天宫主一战后退隐，不知引得多少豪杰扼腕。不过今夜，当可一见。
另一人近年方崭露头角，甫一出现，便将颓颓迟暮的大燕之军治下，如今竟可与我南楚铁军分庭抗礼，这是何等大才！
有此英雄，即便是对手，亦不寂寞。
至于帝星？我何曾在意过什么帝星，便是这皇位又有何稀罕。我只愿将这完完整整、无所忧虑的天下留给他。我此生已如此，便是背负着天下人的骂名，那又如何？
眼中露出一丝狂热，那是疯狂的悸动。
有人说，天才与疯子只不过一线之隔，谁又说得清呢？
平生布一大局，无憾矣！
谁又能想到，我楚天红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究竟为得谁来？或许只有他吧，莫问天，只有他自始至终愿陪我下这局棋。
收拾起略带寂然的心思，这位当朝天子转过身来，望着莫问天道：“那又如何？只要我弟弟平安，那边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是人中之龙，是真龙，又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只愿以后他莫怪我太心狠了些。”面对这位亦师亦友的术数奇人，楚天红甚至连自称寡人都免了。
莫问天连忙回道：“陛下苦心孤诣，一切都是为了王爷。若王爷能明白这份心思，必不会怪您的。”
楚天红苦笑的摇了摇头，不再多做纠缠，接着又轻声问道：“今夜他要来么？”
莫问天有些迟疑，可望着楚天红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觉从到到脚都已被看了个通透，急切道：“陛下大可放心，今夜我已布下重重防守，就算我师弟武功再高，也伤不到您的。”
楚天红却是洒然一笑：“‘生死剑’若想取人性命，你便是布下天罗地网又有何用？”
“说得好，小子。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气度，想来天下人倒是把你小瞧了。”
声音并不高，但却如心头擂鼓，一字字都足以让人震撼。
白虎楼外，一人逐风踏月，脚步不断点击着门楼借力，不过片刻便已跃上了这巍巍高楼。
叶林的面庞颇显风尘之色。蜀地至此常人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一月方可到达，可殷桥从CD出发也不过半月，叶林这赶路的速度倒当真惊世骇俗。
楚天红望着来人，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激荡不已。
平生所见第一英雄！
“小子，我见过你弟弟了。”
楚天红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很好，至听到别人夸少比表面上的你强上许多。”
楚天红脸上泛出一丝自豪，就像每当父母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时的表情一般。
叶林叹了口气：“我那徒弟与他在一起。唉，我这传人虽不成器，可毕竟心里边还守着那份道义。有他在，想来你也可以放心了。说来当真可笑，我师傅困于忠义助你楚家成就神机军；当初我亦困于忠义，如今晃晃二十年矣，”转头看了眼莫问天，叶林似笑非笑，“而我这师兄如此心高气傲的人，竟然甘愿陪侍你左右。至于我那徒弟，想来也走不出这条路。我天机一脉谁人不是天纵绝艳，却走不出你楚家的圈子。可笑，可笑。”说到最后，叶林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落寞，自嘲的摇了摇头。
楚天红没有沉默下去，笑了笑，语气颇为诚恳：“天机英雄，心中装的自然是天下。便是这天下不姓楚，你们又会走其他路么？”
叶林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天下间权势已极的人物，眼神犀利如刀，只是，还有那么几分欣慰。
“你很好，很好。”
再不罗嗦，叶林放下了深究的兴致，只对莫问天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拿一件东西。”
一直风轻云淡的望着二人交谈的莫问天，此时也不禁脸色一变：“你，你莫非悟了。”
“悟了，却也没悟。”话是这样说着，叶林却也不禁有几分自得。
莫问天却是一愣：“什么意思？”
“你我二人当年分习堪舆与武道，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正如我也看不出人生祸福吉凶。这样你还要听吗？”叶林摆了摆手。
莫问天一时失神，半晌才苦笑道：“堪舆、武学皆是博大精深，穷极一生能望道之一角已是不易，又怎敢奢求俱得？世间如师父般的天纵奇才毕竟难寻。不过，我虽然没有你这般绝高的武艺，却也多少能猜到几分。你走的路，与师父已不一样了吧？”
听到提及师父天算老人，叶林也有几分怔然。听到师兄发问，叶林才傲然道：“剑道万千，如不能觅得一己之道，何谈大成。”
“如今你已臻圆满，还要躲着她吗？”
原本睥睨的神色此时骤然消失，默然半晌，叶林才开口道：“不躲了，不躲了。这次，我便要去北齐寻她。前日之因，此番，便结个果吧。”
莫问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叶林此时也觉意兴阑珊，也不与楚天红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夜空。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莫问天抱着个长形锦盒登上了白虎楼，也不废话，直接交到了叶林手中。
楚天红不禁好奇，莫问天几乎从不瞒他，但这锦盒却未曾见过。此刻见叶林要打开这盒子，不由集中心神一观。
锦盒启开，其中却是放着一柄长剑。漆黑如墨，幽幽映天边漫漫长夜，无光无泽，看上去甚不起眼。
——昔日携此间没大荒兵将，战草野龙蛇，威震天下，想来竟二十年了。呵，这二十年我铸剑悟剑，却再也找不到一柄这样心神相系的宝剑。老伙计啊，你可还记得我？
叶林拿起长剑，眼神逐渐变得温柔。轻轻抚摸着剑身，叶林的神态中留恋、爱惜，但更多的，竟是决绝！
——永别了，老伙计！
猛地挥起手掌，并掌如刀，前一刻还如爱抚恋人般轻拂长剑得手，此刻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劈向剑身。
“当啷”，断裂的长剑掉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分明。
这一时惊变，楚天红看得心中惊异不定，莫问天却是轻皱眉头。两人都觉得眼前人气质已陡然不同，若先前叶林不过是个泯然众人的糟老头，劈剑时的那一丝果决却仿佛成了斩世间一切秽恶的出鞘青锋，此刻，叶林就仿佛亘古以来便站在那一般，洗净铅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一份感觉即使楚天红这胸中陈兵百万的帝王依旧感到心悸。
似乎带有几分释然，叶林叹了口气，接着轩眉一挑，朗声吟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一声恍若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顿了顿，叶林对莫问天与楚天红道：“我次来不为此剑，却已得剑。就此别过了吧。”
说完也不迟疑，转身便跃出白虎楼，如来时般寻找着楼间突起处借力遁行，片刻便已隐入黑夜不见。
来时匆匆，去时孤鸿，其人渺渺，似乎只有地上的断剑还显示着有人来过。
莫问天神色间颇有几分萧索，楚天红知趣没有开口，只是心中思绪万千。
——天下间，竟有人能将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楚天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似乎决定了某件要事。
此时莫问天也收拾起心思，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如今王爷虽已平安到了合州，但半月前遭天狼军奔袭一事，你看......”
楚天红挥挥手：“我的兄弟，只有我可以教训。若有人欺负他，神机军要来何用？”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那殷家的小子，倒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若能活下来，便让个一官半职吧。”
莫问天默默点头，自领命而去。
楚天红没有随之而去，只是站了许久，却感到夜风带上了分含义。正待离开，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涌上，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拿下捂住口的右手，上面却是殷红点点。
没有半分骇然，楚天红只在心中默念：
“快了，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这个国家，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变革。”
西方白虎位，锐金也，主杀伐。
———————————————————————————————
窗外淅沥沥的下着小雨，秋风秋雨愁煞人，即使已近冬日，依旧显得有些萧瑟。
楚天卿站在窗前，眉目间依稀有些担忧。
“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楚天卿叹了口气：“进来。”
“大人，这是今日的文书，”来人放下一份卷宗，迟疑道：“那些世家来人，方才又在吵嚷，要见您一面。”
楚天卿冷笑道：“大敌当前，他们不思携手御敌，竟然还在计较个人私利？！李太守，去告诉他们，一日不退敌军，他们便要在这做一日的客。若是不愿，”楚天卿面色一寒，“便是动摇军心。我正巧想要祭旗鼓舞将士。”
李虎不禁苦笑，却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楚天卿略带有一份希望的问道：“找到殷桥了么？”
李虎默然，楚天卿见状，顿时又是失望之极。挥了挥手：“下去吧。”
李虎默默退下，楚天卿踱步到窗前，又是一阵沉思。
——半月前，楚天卿与殷桥分手之后，楚天卿便问的一处僻静小道，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清晨赶到合州，接着便接手了合州城防。
若是别人，一向成熟稳重且军略过人的合州城太守断不会交出军权。只是眼前这年轻人的身份不同，李虎是一万个服气的。
不是因为王爷的尊位，只因安阳这份名头，楚天卿未曾向殷桥提及的自己的封号。
三年前，南地叛贼作乱，只因楚天红当时已现暴态，因此一时云集响应者甚重，安阳城数日间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年仅十四的楚天卿正于安阳军中服役，当人人都以为这不过是贵胄子弟镀金之时，这位年轻的王爷却是处心积虑，将意图投降的主将手刃于阵前。
之后，楚天卿以雷霆手段整合残军，不待朝廷援兵，便出师反击。楚天卿故布疑阵，派出数支弱旅诱敌，扰得叛军焦头烂额，自己却领一旅偏师奇袭叛军粮仓，得手后便隐匿无踪。一战之后，叛军断粮积弱，朝廷征讨军到来之时已是人心涣散，此时楚天卿再次出现直奔叛军主营，生擒酋首，叛军只得归降。
此役以弱胜强，避实就虚，奠定了楚天卿军中威名，而他的果决狠辣也震惊朝内。平乱之后，龙颜为之大悦，赐封地安阳，是为“安阳王”！
“功夫我不如你，但这行兵布阵，你却还未入门。小子啊，可千万别死啊，我还等着让你大吃一惊呢。”
城主府一间宽敞的屋子前，此刻已挂上了“军情重地”的牌子，那些婢子小厮每日经过时，都不由为门前肃杀的士兵而骇然。
楚天卿走进屋子时，李虎与不少谋士正在商议战局。见他进来，不由住口，都投以略带敬畏的目光。
楚天卿摇摇头，示意他们继续。
这时李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说道：“大人，先前我们正等你来呢。这几日战报上说，鞑子这次当真下了决心。我们派出的斥候传来消息说，此次敌军约有十万，此时先军七万已近，而且有大部分为西魏骑兵，战力之强实在堪忧啊。”李虎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楚天轻轻揉着太阳穴：“城中有三万人马，若只是固守，却也不惧。合州背倚蜀地，有这样的粮仓在倒也无虞，”楚天卿忽地有几分兴奋，“只是，只守不攻可不是我的风格。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既然来了，难道不该好好招待下吗？”
李虎怔然：“大人，我们这三万人马如何能与敌军抗衡？”
“敌军大军深入，可没有我们这样的物资保障，必定急于与我军主力一战，”楚天卿走到沙盘前，指着一处说道：“你们看这。”
谋士们顺着看下去，却是一处山地，名唤狮子岭。众人面面相觑，李虎却是眼前一亮。
楚天卿微微一笑：“西魏骑兵之利天下闻名，平地作战更是罕逢敌手。三川平原视野开阔，若在此一战，无异于自掘坟墓。只是，不知慕仑草原的马，可惧高山？”
此刻众人方才明白个中关窍，个个神色激动。
“传令下去，城内分兵一万，千人一队，配上良驹，前往敌军所在之处，轮流邀战。告知领兵之人，不必恋战，交手便退，务必将骑兵主力引到狮子岭。”
“便让我这主人，一尽地主之谊吧。”
将手中的小旗狠狠掷在沙盘之上：“此战胜负，在此一役！”
PS：可能有点小白，给个面子别骂，提意见就好，拜托了。
另外，我觉得这章写得很罗嗦，不过前面一段我想营造的气氛感觉还是有了。大家提提意见，若是不喜这种写法，以后我尽量避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