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听到这重重的踢门声，他们一家人心里一惊。
会是谁呢？他们一家三人都纳闷。梅十，赶紧开门去。门一开，看，竟然是崔财。梅十见是他，想到了今天崔敏来过的情形，她想应该是为崔敏的事来的。她正要打声招呼，崔财推开门就进去了。
梅官看是崔财，心想这么晚他为什么事而来。又看崔财双眉上扬，目怒而视，一脸的怒怨之色，想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笑着对崔财，完全不是跟世杰和他妻子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见了什么熟人似的，十分热情，移了条椅子过去，说：“老崔，什么事惹了你这么大火气，先坐下说。”
崔财也不是个闹场子的人，他看梅官如此热情，笑脸相迎，心里的气愤消失了半分。他也不坐下，站在一边，离世杰的父亲有点远。他看到世杰并不在眼前，他那眉微弯下来，声音倒提高了平常音一倍，音里还是带着怒意。
他叫着：“今天我女儿到你家来，下午回去就哭个不停。晚上好不容易停止了哭，却呆坐在家里，也不去上班。我也不知道她中什么邪了。她是到了你家来才成那样的，我想原因应该是世杰对她做了什么了。”
梅十想说点什么。梅官倒止住了她，问崔财：“崔敏怎么了？”
崔财见梅官如此镇定声音又降了一格，说：“她回去就哭，哭完，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呆坐了那里半天，我不放心，就过来问问倒底是怎么回事。”
梅官总算听清楚了，又是和世杰有关。他听着崔财的话，第一感觉像是自己犯了错被质问一样。他那笑容立刻收敛起来，换了一张怒火冲冲的脸色。下午的那半腔的怒火还没消，如今又被交了油，他哪里会有好声气。
他大叫道：“梅世杰，你给我出来。”
世杰听出崔财的声音，就知道他是为女儿的事来的。崔财看女儿伤心的哭，定会来找自己出气的。崔财怎么会知道世杰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咧。世杰听得清楚，那找人算账的口气，是多么的可恶。
他听到崔财说崔敏伤心地哭了一下午，而且还不上班了。此时，他明白她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但是，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呢，而且走的时候那么坚决。想想，她一定是又听了他父亲的话了。他想到就要面对这个拆散他们的人，他心里是多么的愤恨。但是，他又没有了那底气，因为他一无所有，到现在为止，连份工作也没找到。
他开了房间，走出来，一言不发的站在自己父亲身边。他表情很难看，像是永远没笑过那一种。其实，他的确很久没笑过了，至少是这尽两个月来他就没笑过。一个快绝望的人怎么还会笑呢？
梅官看自己的儿子，出来竟不发一语，怒火中烧的他怎么能受得了。他狠狠的瞪了世杰一眼，示意要他说点什么。世杰是看见了，他沉静的脸上没一丝的反应。他仿佛像一个理质的死刑犯，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他会从容不迫有接受质问和审判。
梅官忍不住了，大声叫道：“梅世杰，你对崔敏做了什么？你倒说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能沉得住气？”
世杰听了这怒吼声，他烦，他听烦了，冷冷的回答了一声：“没做什么？”
崔命哪里相信世杰的话，女儿哭了一下午可是事实。他从没见女儿哭得这样伤心过，而且哭过之后竟像没了魂一般。他坚信，一定是梅世杰对女儿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令女儿伤心成那样。
他用那经常嘲讽那些他看不起的人的口气，说：“你没对我女儿做什么，她会哭得那样伤心，哭过之后还像丢了魂似的。说出来，谁相信？”
梅官听了世杰这不像回答的回答，他一点也不满意。反而，崔财的反问是那样的义正言辞，他似乎真的觉得世杰做什么不好的事。他是相信儿子是不会做什么丢了家门的事的。但在这外人面前他又得顾及自己那张已经不太好看的老脸。家丑不外扬，如今，别人找上了门，他又如何拉得下这个脸呢？他只恨教子无方，恨世杰这块铁不成钢。
他仍用先前的那口气，对世杰说：“你倒底是说啊，说清楚你对人家崔敏做了什么事？”
世杰听出了，他父亲是不知道答案不罢休了。
他小声的说：“我们分手了。”
听到这一句，梅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他眼里，世杰和崔敏一直相处得都很好，怎么说分就分了呢。而崔敏在他的印象里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他接着用那口气说：“分手，怎么会，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轨的事，崔敏才这样......”
世杰听到“不轨”这个词，他脸红了。他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而且，这个词竟然还是出自自己父亲之口，他感觉这是莫大的羞辱。他的理智和冷静再也压制不住他心里积压太久的气愤。那气愤像蒸气机车上的出烟口，一开了开关就直往上冒，把世杰给逼哭了。
他哭起来，大声的叫道：“我什么都没做，你宁原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你儿子......是崔敏提出要分手的。都是因为我没钱，没工作，没能力，没出息，我一无所有......没钱，没工作，没能力，没出息......听到了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不是，我只是个受害者。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呢？为什么要逼我呢？”
世杰的叫喊声很大，几乎把这栋房子的天花板都振下来。
他母亲愣住了。
梅官听着世杰的叫喊，像是悲壮的嚎叫，他心里也一愣，他从没见过像今天的世杰这样。世杰像发疯了，似乎要吞掉一切。他感到了自己威严正受到了威胁，也觉得在外人面前被子自己的儿子这样叫喊有失面子。但世杰的叫确实振动了他的心，他一时答不上话来。他脑门一闪，觉得现在唯一可以对付世杰的那只有一件武器－－暴力
梅官整个神经都崩紧了，他无言以对，举起右手，狠狠的往世杰的左脸上扇过去。只听“叭”的一声响，像是蚊子拍狠狠打墙上蚊子的声音。世杰的脸上立即显出了五个血红的手指印。
梅官感觉手掌一阵生疼，他觉得自己打重了。
这一耳光打过来，世杰耳朵里一阵“嗡嗡”响，他是愣住了。过了两秒，他反应过来，这一耳光把他的那最后的一点希望－－－家的希望－－－都打打灭了。他心一冷，他的心彻底倒在了绝望一边。眼前一片黑，他觉得应该到外面找一片光明，他转身跑出了门，像离了弦的箭。
崔财此刻发出了冷笑，冷笑里充满了嘲笑和讽刺。他终于满足了，原来自己的女儿还是听了自己的话和梅世杰提出了分手。他更欢喜的是，今晚看到了这一幕，精彩的活话剧，尽管他一点都不懂话剧。他甩了甩手，一句话没说，像当了一回贼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梅官和梅十还沉静在这事件中，直到世杰出去一分钟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儿子离家了......他们赶紧出去找，他们预感世杰一定会出事。因为，那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最了解他。他们跑向街道，大声的喊着世杰的名字......两夫妻一路的抱怨对方，一路的喊着......他们不知道世杰跑的是哪个方向......这个城市太大了......
世杰也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后走的是哪条路，他看到灯光就往前跑。晚上的厚街真是热闹，路上行人众多，他一路跑着，时而撞着路人。有些被撞的人无所谓，有些被撞的人痛骂他几句，有些被撞的人说他有神经病......这些对世杰来说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们都是陌生人。他们都是抛弃了他的陌生人，现在他也要把他们给抛弃掉。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他了，他也抛弃了这个世界了。这个美好的世界拒绝了他，如今他也拒绝这个腐烂的世界。
他疯狂的向前跑着，他看到许多广告牌那巨大的光亮一闪一闪。在细雨朦胧中一闪一闪，他眼睛里仿佛在这些灯光中看到了一个个绝望装伴的鬼影。他吓坏了，跑着，他要尖叫却叫不出声。
跑着听到一路城市里吵噪的声音，仿佛在对他说“你是失败者，你是弱者，你是绝望者......”这些声音不断的在他耳边重复着，重复着，一次比一次清楚。
开始他还反抗的叫出几声“我不是，我不是......”，之后，重复的话像是在心里暗示着他，最后，他默认了，也不在挣扎。
绝望的声音带他来到了一座人行天桥上。细雨中天桥上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他除外。他浑身湿透了，他不觉得冷，因为，他的心已经冷了。他看着，天桥下穿梭的车辆，速度快得只闪出条近光灯照出来的光束。他愣在那里，看着这些飞驰而过的车，车并不多。整片黑暗中的世界，这么宽大的世界，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站在那里......
他还能想到什么？
哦！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母亲，他那只会护犊子的母亲。他是多么爱她啊，现在，他心里几乎装了对她全部的爱。但是，这么爱他的母亲，为什么今晚不帮自己说一句话咧。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哪怕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到这一刻，他也不至于把这满心的爱交给绝望去食用。
哦！第二个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心里明白父亲也是爱他的，只是他没有感受那爱带来的欢笑和快乐，更没有品尝过那父爱的美丽滋味。那沉重的爱只给他带来了压抑，痛苦，负担......他又是那么好面子的人，今天为了面子，竟然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了。真可笑，他的爱竟然带我走向了绝望的深渊......
哦！第三个想到了崔敏。是啊，他是多么爱她，到此刻，他还是那样爱她。她给他的爱是分手，竟然是分手。然而，今天他要给她的爱是他的全部。当然，毫无疑问，也包括生命......
“所有我爱的人，永别了......这将是你们听到的我最后的呼喊了。永别了，我的爱.......”
世杰站在人行天桥的铁栏杆上，他站得特别稳，好像之前练过无数次的走钢丝。他看到了那高速路上的光束，像是绝望的眼对着他笑；他看到那飞驰而过的车，像是绝望之手再向他捅抱。他看着那笑，他也笑了，之后变成了哭。他看到那拥抱过来的手，他也拥抱过去。
他的身体垂直落下，砸在了天桥下的高速路面上。他一动不动，还没死，他叫不出声，他太痛了。几秒钟后，一辆风驰而过的卡车，从他的盆腔压过，他感觉到了盆骨碎裂的声音。他痛苦到麻木，快失去知觉那一秒钟，他听到了他父母在路的另一旁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叫得很大，里头夹带着他们的担心，他们的欠意，他们的爱......也许只是他此刻的幻觉，他笑了一声......
又几秒钟，当第二辆车再次从他身上压过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但那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谁也不会猜到他是一个绝望者。
看到那笑容，就连警察最后定案，也只是定了个“意外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