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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壕沟

狮子山

我的第一个“武汉大学”在华中农业大学附近的狮子山。1998年8月中旬,姐姐和姐夫,到武汉给我找学校的时候,在武汉大学附近遇到了这个武汉大学自考助学班。招生的老师当场就给他们开了录取通知书。并给他们看了招生简章。社会自考,毕业发武汉大学的文凭。住在狮子山山脚下,风光秀丽的农科所学校内。其实那就是一所已经濒临破产的中专学校,由民间集资,靠自考助学来赚钱。

98年教育部允许民营办学后,一下子,在全国各大城市,涌现出了成千上万的民办高校。这些民办高校,开始的时候多是打着名牌大学的旗帜,招录高考落榜的考生,然后让他们参加自考。不同的专业由不同的名牌大学出试卷主考,其实就是自考助学班。于是,助学单位跟市自考办,主考院校达成协议,由这些民办学校自己找老师来辅导考生参加自考。自考助学班的学生像正式录取的全日制学生那样住校、交学费。助考学校请主考大学相关专业的老师或者研究生来讲课。就这样,如果他们有英语、法律专业,他们就打出是武汉大学的牌子。如果有新闻学专业,他们就打出是华中科技大学的牌子。实际上,跟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没有什么关系。即使不交学费,不住学校,自己住家里,到自考办报名,也一样可以考武汉大学主考的某专业。只要考试合格,最后也会拿到武汉大学的自考文凭。

然而,高校扩招之前,一方面教育部不允许民间办学,另一方面很多落榜的考生参加自考又难以通过。因此,为了满足无数落榜考生想上大学的愿望,也为了安抚无数个家庭的受伤的心灵。教育部从98年前后,开始允许民营办学。一下子,就出现了无数的“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实际上都是自考的助学单位。只要能招来学生,就有钱赚。因而,抢夺生源,成为这些民营自考助学点的首要任务。如果没有钱赚,他们租校舍,请老师就要亏本。“为高等教育贡献力量,为落榜考生提供一个上名牌大学的机会。”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根本目的就是要赚钱,帮助学生通过自考是用来赚钱的商品。

1998年8月29日,我第一天到这个狮子山农科所自考辅导学院的时候,一个学生都没有。学校的值班老师,把我带到男生宿舍。这个两层楼的宿舍楼,以前好像是个职工宿舍,窗子后面就是长满了杂草和树林的山坡。显得潮湿而幽静。姐夫说,这学校不错,前面有个大操场,你每天早上跑个3000米,好好锻炼一下你的身体。当天是周末,他们负责招生的老师和会计都回市区里了,所以要到周一才能办入学手续。姐姐和姐夫去省委党校住了。晚上,我去食堂打了一点米饭,菜是蒜苗炒肉丝。我一个人睡在一个上下辅的木板床上,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太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姐姐他们没有来之前,我就沿着来狮子山的南湖大道往市区里走。结果没有走多远,就在南湖附近又看到了一个“武汉大学”南湖某某学院。他们大门口还摆着桌子,有负责招生的老师。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人这么辛苦地招生,原来每招到一个学生都有300-1000元不等的提成呢!有许多人,专门在武汉大学附近介绍落榜的考生来自考助学班。他们不管你是今年高考落榜的,还是去年高考落榜的。哪怕你就是初中刚毕业,或者上了其他中专学校,只要你想“上大学”,他们都欢迎。社会自考本来就是面向所有人的。只不过,这些助学站,有时为了规范管理,也为了吸引更多的学生,才会故意提高自己的入学资格限制。比如:高考分数线、年龄、高中或中专毕业证书等。实际上,只要你愿意来,他们一般都会录取。除非,你会威胁到他的招生声望,会在其他学生中造成很坏的影响,他们才会开除或者不招某类学生。但是像我这样,应届高考落榜,又有很高的“落榜分数”,他们是最喜欢的。因为,我肯定会努力学习,一定会全力拿到文凭!这样,我对于他们,不仅是稳定的学费收入来源,还会连带吸引更多的落榜考生前来。总之,一切招生政策都是围绕赚钱、赚更多的钱而制定或改变的,培养人才只是“副产品”。

返回农科所的“武汉大学”后,校园里依然空空荡荡的。我觉得就算我留下,也不会有几个学生,并且,这个助学班距离真的武汉大学也远。南湖这个“武汉大学”不仅距离武汉大学近了几站路!而且,它看起来也更像个学院。校舍比较新,已经招了几届学生,老生们已经回来,开始第二学年了,学生比较多。南湖离市区也更近些,在壕沟车站坐公交比较方便。我于是私下暗自决定,不去那个狮子山助学班了。姐姐和姐夫也正好来了。姐姐还在来的路上给我买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这面小镜子我一直用到现在。如果,没有他们不辞劳苦帮我找学校。我也许永远无法走出老河口市,也就不会有人生的一系列转变。

我跟他们说了,我想转学到这个南湖的“武汉大学”。他们对比了一下狮子山的情况,就答应了。于是我收拾起被子,我们当天上午就悄悄离开了。也没有老师来问一下我的去留,我估计都快开学了,他们也没招到几个学生,估计是办不下去的。其实,在报到、交学费之前,考生都是自由的,就是损失了一百块钱的报名费。就这样,我只在第一个“武汉大学”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转学到了这个南湖的第二个“武汉大学”。

南湖

我住进南湖学院的当天,姐姐由于还要上班,她下午就要坐火车回老河口市。中午,我们在学校的大门口外,一个搭着塑料帐篷的半露天的小餐馆点的菜,一起吃的饭。那时候,许多学生都是凑份子——AA制,到这种小餐馆点菜吃饭。因为一来,学校食堂伙食比较差,没油水,还不便宜;二来,在私营餐馆点菜,可以免费吃米饭。那种一伙人围一张桌子吃饭的场面还是挺值得怀念的。晚上,我拿着大铁碗去食堂打饭。菜单上写着肉丝面。我于是点了一碗肉丝面。第一次到这个食堂打饭,就有肉丝面,感觉很不错。味道做的也很好。我还是挺满意的。

在南湖珞珈学院的“武汉大学”,我被安排到一个老生的宿舍。那个老生是学计算机的,据说是这里的优秀学生。晚上,他和我聊天,他说他叫王利民,是长江边上监利市的,去年高考落榜了,经同学介绍来的这个学校。来了之后,王利民才发现,“所谓的武汉大学”原来就是自考,许多学生素质比较差。他问了我的情况,就劝我回去复读、不要自考了。但是,相信他也很清楚,既然我都到了武汉,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而且,我当天就交了4000元学费,包括住宿费和军训费。于是,他也就不劝我回去复读了。这第二个“武汉大学”,虽然刚进来就被学长泼了冷水,让我陷入沉思,但至少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我逐渐对它熟悉起来。

九点多钟,我拿了一个盆子到水房洗澡。水房和厕所共用的,武汉许多大学的男生厕所都这样,是多用途的。夏天就直接在厕所里脱光了,用水盆、水桶接凉水往身上浇,又凉快又痛快!正准备冲呢,忽然发现水池子里,居然有一支很漂亮的银光闪闪的钢笔。因为,第二天是周一,所以回校的老生们多数都集中到教室去了,或者去自习,或者聊天,总之几天没见了。情侣、哥们儿、姐妹儿的都很需要热闹一下。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于是心里暗自高兴:“这个学校真不错。晚饭时吃到了肉丝面,洗澡的时候,又有人居然白送了一支珍贵的钢笔。”想想,到水房洗澡还带着这个钢笔,足见这支钢笔一定是价值不匪了。我赶快把它收起来,放到裤子口袋里。随便冲了一下,就回到宿舍了。

王利民在看书,我也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忽然外面传来打骂的声音,是几个男生的怒吼。不用说,肯定是打架!宿舍楼的后面就是教学楼,教学楼的第四层就是行政楼。因为一共也就几百学生,打群架,整个校园一下子就被搅爆了!外面打架,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王利民,来了劲儿,隔着窗户看得不过瘾,他一溜烟儿就跑到外面去了。我刚才在水房捡了一支钢笔,正做贼心虚的,不敢出去。

后面闹哄哄的,学生们都跑出去看打架,凑热闹。不一会儿,一阵警笛传来,一辆警车开进了校园,停在教学楼前,正好在我们宿舍的窗户后面。打架虽然常有,警察来看打架,却不常有。这里的大学生活,一定是够郁闷的。学生们闲得无事,就为争女生大打出手。有时候为争奖学金或者学生会主席,也会打架。

警察来了,估计应该打的不轻,没打死也得是打伤了。我坐在屋里,不敢出去,吓得心里砰砰的跳。还以为是我窝藏了一支钢笔,就报警来抓我呢!哎,才这么几个鸟儿,还窝里斗!王利民从外面笑着走回来了。“打架呢!两个男的打一个,因为打球的时候那个男的撞了另一个。晚上在自习室遇到了,就打起来了。”然后,王利民就不说话了,也没有了笑容。

王利民讲话比较少,总是低着头看书。看得出来,他心里装着许多想法。估计那个上大学的梦想,还在他心里燃烧。可是落到这种地步,又很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考下去。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学,总不能连个自考文凭都拿不到吧!然而,一个自考的文凭,在我们这个变态而势利的社会上,有多少人可以正视它的价值?!自考生往往是人们形容某些人很无用的代名词。真是“虎落平原遭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当初何等优秀,如今也只好默认自己是个失败的落榜生。不同的是,同是落榜考生,我却有着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和冲动。

听他很严肃地跟我谈心,劝我回去复读,我觉得这个学长为人很诚恳,人很好,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后来,我才明白,学校之所以马上收我的学费,并让我跟一个优秀学长住,是因为当年招到的英语班学生太少,开不了一个班,于是准备把我们合并到其他助学站。但是,又担心我们一个班的学生住一起,会集体退学。于是,就采取隔离政策,把我们分散到各个寝室,并且与不同年级的学长、学姐住。他们本来以为优秀的学长、学姐会给我们好的印象和影响,能留住我们。可是没想到,这些优秀的学长,其实也代表了他们曾经都是有希望也有实力考上正规大学的。而落到自考这样的地步,他们其实并不想看到更多的学弟、学妹,步他们的后尘。凡事都不是绝对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对于这些学长、学姐来讲,这样的自考大学,至少还像是在“上大学”。要么就回去复读,没有其他的更好的选择。实际上,一个对未来充满无知与憧憬的高中生,能有什么比上大学更好呢?除非去当农民工,去南方的工厂当工人。我们也都知道,中国的高考制度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曾经多么优秀,落榜了,就意味着与大学无缘了。尽管大学毕业很可能也仍是工人,但起码也是个成年的工人!如果是个高学历的工人,坐办公室总比清理小区和马路垃圾要体面一些,赚的钱也会多一些嘛!而复读,并不能保证第二年就一定考得上大学。所以,我们也都是中国教育制度和就业制度的受害者。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一起无奈。而我,也是后来,因为天天在武汉大学的校园里耳濡目染,才下决心通过考上研究生来实现自己的大学梦,我希望通过考取武汉大学,来实现理想,改变自己未来的生活轨迹。

珞珈山

9月1日,对于学生来讲是最熟悉的日子——开学日。不过,现在我是“大学生”了,情况完全不同不了。老生们八月底就回学校了,就算开学了。而新生呢,班主任说要到9月14日,军训一周后才开学。

这几天,我认识了几个英语班的新同学。但很奇怪,我们一直没有开班会,也没有组织一个见面会之类的活动。班主任是几个班的班主任,大学里叫“辅导员”,跟她见面的机会少,也不知道怎么联络她,都是她到寝室来找我们单独见面。后来才明白,她的多数时间是在法律班周旋,因为法律班招的学生多,而英语班人少,可能还保不住。

9月5日是星期六,王利民没有课。他说,他要去武汉大学上机,问我去不去。我一听说,可以去武汉大学的机房玩计算机,当然是非常高兴的。我俩于是从壕沟坐公交车来到了真正的珞珈山下、东湖之畔的国立武汉大学。在计算机中心的机房,我们买了上机票,一个小时一元钱。然而,机房的电脑是供学生们学习用的,不能随便上网,也不能打游戏。

98年的那个时候,还是奔腾II处理器的老电脑。学生们拿一个黑色的四方的磁盘插到一个小缝里边,然后听到“滋滋”的声音,是磁盘在软驱里转动的声音。看到有的“高手”,可以通过DOS系统登陆互联网,我于是很羡慕,觉得武大人真了不起啊!我坐在机器前面,就看别人在键盘上敲着字母,然后,电脑屏幕上就显示出一串串的字符,不一会儿他们就能打开彩色的网页了。我学着那些同学输入的方式,也试着想要进入互联网。一个下午也没有学会。

从武汉大学出来去打车的时候,在马路边上,我看到了不少横幅的宣传广告。其中有武汉大学珞珈山辅导学院,还有武汉大学电力仪表厂自考辅导学院等等。就在公交车站附近,我看到一个院门。那上面正好挂着“武汉大学电力仪表厂自考辅导学院”的牌子。我留心地记了一下,这个车站叫广八路车站,是在广八路与八一路交叉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是周日,我专门来看这个“电力仪表厂”自考学院。因为,这个学院离武汉大学的南门,就隔了一条马路。如果能到这里自考,那不是离武汉大学更近了吗?周末,许多学生都回家了。我遇到了一个矮矮、胖胖、戴眼镜的男生。他很热情地问我是不是在找学校。我说是的。他介绍说他叫汤青山,他在这里读英语的。他招待我去他宿舍看看,并有意介绍我来他们学院读书。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点眉目了。只要他介绍我进来,他就可以从我学费中得到一点提成。我看他人不错,我也没有什么顾虑。心想,能到这里来读书总比南湖那边要强些。

其实在我的判断标准里,只有最重要的一条,谁离真正的武汉大学最近,我就会优先考虑谁。因为离武大近,可以天天到武大的课堂听课,上自习。就可以真正感受武汉大学是怎么样的名牌大学。放假回家了,熟人问我在哪个大学读书,我就可以更自信地说是“武汉大学”,起码我知道武汉大学的图书馆、教学楼在哪里。就是撒谎,也会撒的像一点,不至于穿帮嘛。我也能更像是“武大学生”一点。汤青山又带我去他们上课的教室看。虽然这个“学校”的食堂、教室、宿舍都不如南湖的“武汉大学”,但就因为他离真正的武汉大学更近,它也因而成了让我心动的第三个“武汉大学”。中午,我就在他们的食堂吃的盒饭,汤青山请我吃的午饭。

下午,我一个人又到武汉大学的校园闲逛。走进了武汉大学的西南门,在上坡拐弯的地方,我看到了第四个“武汉大学”!在武汉大学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门口居然挂着:“武汉大学珞珈山辅导学院”的牌子。门口还有一张招生的桌子,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后来我的室友兼大哥,何赛强。另一个是后来被何赛强打的学生会主席:王传刚。他们是珞珈山学院的招生专员,是学院雇的学生兼职。我终于最后,接近了珞珈山。

何赛强跟我介绍说,这个自考学院很好,是武汉大学老年协会主办的。所以大家都管这个自考辅导学院叫“老协”。学院就在珞珈山下,武大的校园里面。现在已经开学了,教学部的多数老师都是武汉大学的退休老教授,很有学问,很负责任,也很会关心学生。何赛强还指给我看,老干部活动中心里最大的教室,就是我们英语班上课的地方。英语班有两个班,今年第一年招生,就招到了接近两百人呢!他很得意地晃着头说。何赛强讲话,一讲到激动的时候就会晃着头,有时他生气的时候也会涨红了脸、晃他的头。他还说学生统一住在广八路上的空军东湖疗养院里,出了武大的侧门,过马路就到了,跟武大自己的学生没有多大区别了。

1998年,“老协”在空军东湖疗养院租的只是废弃的旧楼。当时租下了两栋楼,女生一栋,男生一栋。我一听就被吸引住了。2003年考上武大研究生的时候,第一年我又回到了这个空军疗养院。原来1999年“老协”被空军疗养院赶走后,武大与空疗合作,盖了A、B、C、D、E五栋八层的学生公寓,叫“宏博”公寓,可以容纳好几千人。第一年的新生包括研究生,都安排住“宏博”公寓。何赛强一边很老练地给我介绍,一边拿了一份招生简章让我看。那上面的介绍人正是何赛强,其实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不过,“老协”的学费比南湖那边还要便宜。而且,管理和代课老师都是武汉大学的,学生数量也多了好多倍。我当即就决定,从南湖退学,来“老协”。反正,南湖那边还没有开学。第三个“武汉大学”,我还没有去报名,第四个“武汉大学”就已经向我敞开了怀抱。珞珈山,我离你越来越近了。

与王校长谈判

回到南湖学院,我跟班主任讲了想退学。可是班主任请示了校领导后,不答应。说如果退学,就不退学费了。我当然是不同意的。我说又没有开学,另外英语班学生又少,根本开不了班。学校领导一边安抚我说,学生会越来越多的,另一方面又找同班同学来给我做工作,尽量挽留。并说,过了军训再让我决定去留。我心里很清楚,学校采取了拖延战术。等军训完了,学校都开学了,我是想走都走不了。然而,他们大概都不知道,我不会像一般的学生那样言听计从。我一旦下定的主意,我一定会走的,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良民。只不过,开始的时候,我不想跟学校闹的不愉快。我心里一边盘算着“老协”开学的日子,一边跟南湖的领导展开谈判。希望南湖这边军训完的时候,就能跟学校达成协议退还我学费。就算不能全额退还,也得退还我大部分。

军训的时候,我还是很认真的。还被教官表扬过。离武汉大学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第四个“武汉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找到班主任谈了自己转学的决心,班主任于是让我自己找王校长去讲。我找到了王校长,他坚决不答应。他担心会在他的学校引发“多米诺骨”效应:还没有开学,就有学生退学,那可能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许多同学都会转学。只不过,许多高中刚毕业、没有见识过世面的小同学还不知道,原来这种自考助学班的“学院”,遍地都是,而且会热烈欢迎转学。我一边认真地参加军训,一边想着怎么和王校长谈判。

王校长的态度让我很是不高兴。他一定是以为,我一个高考刚落榜的“初生牛犊”,是翻不了天的。如果坚决不让我走,或者不退钱,我就会乖乖地留下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虽然我确实是“初生牛犊”,但我也恰恰就是那只“不怕虎”的牛犊。如果强行留下我,给我来硬的,我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坚决要走,他会更害怕引发“多米诺骨效应”。我这样盘算着对策。

9月13日,是军训的最后一天。眼看这雄壮的队伍就要变成学费,每个学期都会源源不断的存进王校长的银行账户。王校长的心情特别好。在结束最后一次正步走后,王校长来发表致辞了。他说:南湖风景秀丽,远离市区的喧哗,希望你们以后要利用这安静的环境,好好学习,早点拿到名牌大学的本科文凭。我心里直犯恶心。

看着这一群可怜的落榜的自考生,我心里不禁由讨厌他们,而变成讨厌我自己。因为,我现在正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难道不知道这名牌大学的文凭只是一个自考的主考院校的红章子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如果他们不靠自己,根本无法通过全省统一的考试吗?他们为什么不选择更好的自考助学点呢?为什么这些学生都很安于现状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王校长的每句话都是虚伪透顶,只有我们父母交来的学费,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吗?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退一步讲,都是自考,到哪里不一样呢!一般大家都会这么安慰自己。这也正是王校长安抚大家的经典语句!何必在武汉大学的校园里给自己找压力呢!也许是我错了,但在我的心中,仿佛只有真正的武汉大学才是适合我的!我就是看不惯。当我们通不过自学考试的时候,坐在高级轿车里的王校长一定会暗自高兴:你们又要多交一年学费了!

王校长讲完话,转身上楼去。解散的队伍如鸟兽散。我紧跟着,就追着王校长去了。我知道,趁着全校的学生和军官们都在,就是我跟他谈判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了今天,学生们都回家过周末了,下周就开学了,我的学费就自然要不回来了。我站在四楼的走廊里,叫住了王校长。

他还是很坚决地否决了我的请求。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想“招安”。他强压着怒火对我说:“你从狮子山那边转到我们这里来。你也知道无论转到哪里,也都是自考。你看,我们的学生多,条件也好,请的老师也好。你只要在这里好好学,三、四年,就能拿到本科文凭了。你转来转去,不都一样是自考吗?其它地方会比我们这里更好?哪里都是一样的。哪里还有我们这么好的条件呢?”这话听起来,都是道理。王校长,虽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新的选择,那就是武汉大学校内“老协”的自考助学班。但他其实很清楚,外面的助学班多如牛毛。

我当时就是铁了心,想在武汉大学的校内自考,虽然也是自考,但毕竟人在武大了,那感觉就是不一样。后来,证明我的这一决策是正确的。正是因为天天在武汉大学校园里行走,在武大教室里自习。才有了我2002年的研究生考试。虽然,“老协”的助学班,在办学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总是租不到一个固定的学生宿舍,搞得我们搬来搬去。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校长说的南湖学校办学条件好,也是可以认同的。不过,我始终不后悔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决心在武大校园内自考。

我跟王校长打了个比方。我说:“尽管都是自考,但是环境不一样,结果也会很不一样。好比一棵树苗,如果你把它种到温室大棚内,它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如果你把它种在马路边,它永远也就是个美化的植物。如果你把它种在森林里,它就可能是参天大树、栋梁之材。”王校长听了我的比喻,很不屑地转过头去,他撇了一下嘴,冷笑着说:“你把你自己比成大树了!?”其实,我当时并非拿我自己比做一棵大树,只是想要说明环境也是很重要的,我转校有理。没想到,王校长这样一句冷笑中的反问,极大的刺激了我。

傻子都听得出来,王校长骨子里还是很瞧不起自考生的。因为,实事求是的讲,自考生本来就是高考落榜生或者本来就是成绩很差的。虽然面子上,王校长讲了许多自考生一样可以自学成才的大道理。仿佛他办学,真的是出于一颗大慈大悲的心,好像真的是为社会培养人才。然而,他的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完全让他暴露了他对我们的蔑视。看着王校长西装革履,打着漂亮的领带,又白又胖的脸,闪亮的眼镜,好一个正人君子,居然这样门缝里看人。真是狗眼看人低啊!我心中暗自颤抖,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这些人办学的根本目的就是赚钱。只不过,为了赚到其他同学的钱,他会宁愿让我这个“害群之马”离开的。当时一听他讲出故意中伤、曲解我意思的话,我只好提高了嗓门,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我的声音很大,我必须让在场的学生和军官们都听到。“我就是要退学,你必须退我的学费,不然我就到武汉市教委去告你!”我对他嚷道。王校长,被我的行动震住了,他没有想到我真敢在几百人的学生和军官们面前,放开了跟他干。他一看,全校的学生都站在楼下,仰着脖子看学生与校长吵架。商人的精明,让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少赚我一个人的钱,总比少赚100个人的钱要划算得多啊。当天,他就付了我现钞,让我马上搬走。

南湖壕沟

我也急不可待,想要快点走近珞珈山。扣了我两个星期的住宿费和军训费共计1000元后,我拿回了3000元。我马上就给汤青山打了电话,说希望先搬到他那里住一晚上。汤青山很乐意地答应了。他还希望介绍我去他们学校呢。同时,他们学校因为生源不足,学生宿舍还空着几个床位,我于是找到了一晚的栖身之所。当天晚上,八九点钟点,我一个人在黑乎乎的马路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不知道我这样的转来转去,何时能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地方安顿下来,一直走到壕沟车站,旁边有个电话亭,我给姐姐打了电话,跟她说了我想转学。姐姐听出来我心里有什么委屈要说,就追问我怎么回事。我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说武大校园里有个学校,我要转学去那里。她问我安全吗,靠谱吗?学费怎么办?身上的钱够用吗?我简单地告诉她,放心吧,学费退了,钱够了,那边有认识的朋友,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也只能这样了。我从壕沟站返回学校,一会儿,我还要从这个车站打最后一班公交去新的学校,这里仿佛成了我找到重生之门的驿站,南湖壕沟。

我收拾了东西,全装进了一个大箱子,连夜就搬到汤青山那里暂住。因为9月6日在“老协”遇到何赛强的时候,正好是个周日的下午,并没有见到“老协”负责招生的老师。我所有的东西除了被子和新买的盆子,就只有一个箱子。这个又重又难看的大黑皮箱,还是出来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那是他1997年到江苏打工的时候,在扬州市阡江县造船厂捡的一个航空用皮箱。因为,那时买不起,也舍不得买拉杆的、有轮子,能拖的行礼箱。这个标志着我漂泊生活的大笨箱,我一直用到现在。

我把一些一次带不走的东西,就寄放到王利民的宿舍里,说第二天来取。当天晚上,我就拖着那个航空箱,出了学校。王利民送我去壕沟公交车站。临行前,我把那支很漂亮的钢笔送给了他。想想刚来这个学校,他就劝我回去复读,后来又是他带我去的武汉大学。正是由于他的关怀与指引,才让我找到了接近珞珈山,真正学在武大的机会。

这个航空箱,装满行礼,有一百多斤重。我一个人根本很难搬动。591路公交车到珞狮路站,就是终点站了。我于是就下了车。已经是晚上11点了。我也分不清武汉大学究竟在哪个方向。我本来以为,在珞狮路下车就到了武汉大学,也就离广八路不远了。可是,下车后发现,根本看不到武汉大学。实际上,沿着珞狮路,直走到珞狮北路,就到武汉大学的南大门了。不过,要到广八路,还有一段距离。天黑,看不清珞狮北路通向哪里,我只好向右拐,沿着大马路走,也就是珞喻路。我拖着大箱子走了一程,箱子太重,不好拖。我于是使足了劲,把箱子扛在了肩膀上。一米六五个头的我,真正是个瘦小的文弱书生。一百多斤的大箱子,我真不知道是怎么扛起来的。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远离父母、远离家乡几百公里。我又怕、又累、又着急。走到群光广场的位置,我实在扛不动了。满头大汗,身上穿着上初中时,母亲给我做的那件衬衣,全湿了!这时候,后面追上来一辆三轮摩托——“麻木”。这种摩的,在武汉就叫“麻木”。因为它跑起来的时候,整个车箱会随着摩托车的马达抖动,一会儿就抖得你腿脚麻木了。车主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武汉大学。他说行,让我上车。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毛”。我一听,真便宜啊!我想,离武汉大学肯定只有几步路了,要不然不会这么便宜,才五毛钱!我于是跟他讨价还价说:“两毛吧。就一点儿路了。”没想到,这个“麻木”师傅居然答应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又把航空箱搬上三轮摩托车。“麻木”载着我,“哒哒哒”地在宽阔的珞喻路上跑。跑了大约五分钟,就向左拐进了一条又窄又黑的街道。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为什么不走大马路,而拐进这样的一条小巷子?难道,我遇到午夜的劫匪了!心中,不由得十分害怕。

我十分警觉地看着街道两边的建筑。忽然,就发现了汤青山他们那个电力仪表厂。原来,晚上看不清楚,这条小巷子,其实就是广八路了!我连忙招呼司机师傅停车。我说我要下车。司机师傅说:“你不是要到武汉大学吗?还没有到啊。”我不敢对他说我要去的“武汉大学”就是这个电力仪表厂的“武汉大学”,我害怕他是坏人。于是,就搪塞说,我就到这里下车。

我迅速地跳下麻木,把箱子放到人行道上,掏了两毛钱给“麻木”。然后,拖着箱子就调头往回走,我已经能看到电力仪表厂学院的大门了。“麻木”在后面叫:“哎,哎,你等等,你这钱不够哇!”一听他说钱不够,我心里禁不住又紧张起来,果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哪有两毛钱的“麻木”呢?我肯定是上了“黑车”,他要勒索我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站在离他有几步远的距离问:“不是说两毛吗?怎么不够?我是给了你两毛啊。”“麻木”说:“什么两毛?!两毛就是两块。”搞了半天,这些“麻木”为了揽到生意,见到外地人问多少钱,他们就说“五毛钱”,其实他指的就是五块钱。“两块,就两块吧。其实,两块倒也不是很多。这都半夜了,一共也就跑了不到10分钟的路程。给两块钱也还算公道。”我心里盘算着。反正,我这已经成功到达目的地了。不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跟这样的“麻木”发生冲突,而且还是半夜时分,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于是掏了两块钱给他。“麻木”收了钱,“哒哒哒”地就开跑了。我也赶快拖着箱子,走进了电力仪表厂的大门。

没想到这迷路,反而迷对了方向。我真要是扛着箱子,沿着珞狮北路到了武汉大学,那还得沿着八一路,再扛到广八路,那肯定要累死我,说不定还找不到汤青山这个电力仪表厂了。我在汤青山宿舍楼下,用一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他宿舍打了电话。真得感谢,那个小卖部为了做学生们的生意,都12点了,还在营业。不一会儿,汤青山穿着短裤、背心就下楼来了,他帮我把箱子抬上楼。他的室友们还在打牌呢,我找了一个靠门口的床位,洗了个脚,就上床睡了。明天,我要去“老协”报名。如果顺利,当天晚上,就会去空军东湖疗养院里住,我就要有一群新的室友了。9月13号,这一天,我做了好多事情:军训、跟王校长吵架、退钱、收拾东西搬家、迷路、“麻木”,心里的惊慌、害怕、劳累在慢慢消散。9月14日的明天,会是新的开始,我已经在珞珈山的山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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