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个夏天,人们如愿以偿地种上了庄稼,就在爷爷家出事之后的第二天下午,队长带着人在犁红薯沟,突然刮过来一阵凉风卷着水与尘土混合的水腥味,迎面向人们扑来,天也一下子凉了起来。人们倍感清爽,高兴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不时看看头上飘去的云朵,像是看着头顶飞掠过的几架飞机那样稀罕,伴着轰隆隆声,云朵儿也相撞着,摩擦着,似乎一会就是倾盆大雨!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弯下腰,连忙整理着,打碎着犁出来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壤,心里还不时地嘀咕着,思索着:快点干,快点干,一会儿就下大雨,明天就可以种红薯……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阵子,人们干得也很来劲,凉飕飕的风吹在身上沙凉沙凉的,像冬日里刮起的老北风,异常猛烈但又很舒服,很凉爽。牛鼻子上的汗也被风干了,不再有急促的呼吸声。但是好像上天很会捉弄人,或许是在考验着人们的耐性,慢慢的,天空又逐渐放晴了,阴云散后露出的却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太阳的笑脸,像刚出炉烧的火红的盘子,微微地散出来点光芒,光芒射在云朵上,成了青一块红一块的云霞,外面又被阴云的一层雾气遮挡着,弥漫着,看的人们都灰心丧气,像是唾手可得的盛夏的果实又被风儿吹得无影无踪,心中充满了气氛和懊恼。
当太阳又被完全地淹没的时候,天暗了下来,天空也成了统一的灰黄色,风也渐渐停止了,水腥气也没有了,人们的额头上又冒出了汗,落到地下却不是人们朝思暮想的甘霖。多少带着点失望表情的人们也逐渐地开始收拾了工具。不知道是否会验证那句谚语:天黄有雨,人黄有病。反正灰黄色的天空折射下来的颜色映在人们的脸上也都是灰黄的灰黄的,而此时却不知道天有下雨的征兆,还是人有盼雨的相思病。
人们都回家了,也在地干活的换成就顺便拐到爷爷的村里,找罗叔和爷爷商量一下公社中的麦粮问题。去找罗叔,罗叔还没有到家,又去找爷爷,爷爷也刚将工具放下,洗把脸。灶火屋里的奶奶开始掌灯做饭了,葫芦似的煤油灯上面放个罩子,黑洞洞的烟气往上升,乌烟瘴气的。
换成给爷爷简单地说了两句:你去找罗叔商量,看看今年收的麦粮计算合计一下,及早地分给大家算了。爷爷应了一声,挽留着换成让在这吃饭。其实他们也知道这天气,说不定一会就是雨,俩人就没有再多推辞,换成背起锄头就走了。
家人看着孩子,醒着的爸爸在床上躺着,折腾着,两只小手不时地塞到嘴里又迅速地放下。爷爷趁天还未完全地暗下来,奶奶还在做饭就去找罗叔了。到他家只见他女人在灶火屋忙张着,显然罗叔还没有回来。刚出门,罗叔可扛着犁子回来了,爷爷对罗叔说了一声:回来了。罗叔应了一声也说:咋,有事?说着罗叔连门都没有进,直接放下犁子,坐在了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保生将他家养的强壮憨实的两头牛牵到院子又拐回来将犁子搬回屋放在棚底下。罗叔从背后摸出了他那随身都带着的旱烟袋,装的满满的一小锅,划了根火柴点上,罗叔如饥似渴地吸了两口,像是冬天里呼出来的水蒸气一样发白的烟气从罗叔的嘴里出来,烟气弥漫着,分散着在他眼前,一会烟消云散,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后就再吸两口,说两句,边吸边说:
“啥事儿?”
“刚才换成来了一趟,没见你,说让咱们商量一下将公社中今年收的麦粮及早地分给大家。”坐在罗叔旁的爷爷回答着。
“行,麦粮你算没有,多少?”罗叔问。
“前两天算了一遍,在纸上记着”爷爷这样回答罗叔。
“上一年冬天分红薯是啥时候,这都……五、六个月了”罗叔掐算着指头,想着说着。
“嗯,有的家已经负粮了,粮食分下去了,早一点解决点问题”爷爷关心地说。
“行,改天咱俩去张村跑一趟,再看看那边公社咋弄。”罗叔也很关心地说,停顿一下,也似乎要找一个更公平,更合理的途径来分粮。
灰黄色的云逐渐散开,变成了厚厚堆积起来的乌云。天色完全地暗了下来,没有一点光线,也不知道云层有多低。突然一道光线划过天空,罗叔和爷爷猛地抬头,趁着电光还未消失,看见了迅速飘动着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爷爷对罗叔说着我得走了,就很快地站了起来,还没有到等到罗叔开口说话就已经跑走了。
就在这天夜里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足足有两个小时,大雨淋湿了人们住的草房,淋透了大地,也淋湿了人们的心。房屋上的草随风摇曳着,有的家户还要遭到漏雨的袭击,但人们心里却感觉很舒服,很高兴。
第二天,太阳升的很迟,天雾气沉沉的,偶尔从云缝中钻出来的太阳又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
这天是阴天转多云。
天刚灰蒙蒙亮的时候,人们就起来了。起的早一点的呢,就先把自己家留的红薯地扎上红薯,随后呢,就跟着大家伙一起,拿着剪刀,赶趟儿似的光着脚,着筐子。泥泥泞泞的路流下了人们乱七八糟的脚印,这样,一大群人向地里走去。分工好了,有的在地头蹲着剪红薯秆,有的负责往地里,而地里插红薯的人像插秧机一样,过去一趟就是一排七八沟,绿油油的一片还整整齐齐的。爷爷的爸妈和爷爷都跟着上地了,奶奶在家收拾着院子里的积水,这个时候哪家哪户都没有开始做饭,因为他们知道这一上地干活就得很晚才回来,甚至到中午,一天只吃两顿饭,只有把红薯在天好之前种上完,人们才能安心下来,红薯也能活得稳。爸爸还在屋里睡着,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和经过了一夜人们该有一个如何忙碌的早晨。
这天上午奶奶很晚才做饭,奶奶做好饭后又等了很长时间爷爷才回来,就把奶奶给等着急了,左顾右盼的,一会走出大门瞅瞅,一会走出大门瞅瞅却不敢离开家,离开爸爸。下午,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始终都没有露面,像是昨晚冒犯似的让天空下了一场雨,可是人们并没有怪它,因为这正是人们需要雨的时候,也正是该种红薯的好时机。
第三天,天就逐渐地放晴了。太阳也生怕人们责骂它,出来一会就赶紧钻了进去。地里、路上的积水也逐渐没有了,渗掉了,蒸发了,地面也开始热了起来,人们踩上去热乎乎的。
第四天,晴。
第五天,晴。
第六天,晴。
……
九
就这样,所有的庄稼都在人们紧赶慢赶之中种上了。天依旧很好,照在人们笑容满面的脸上,更加清晰,仿佛种下的种子就是人们千辛万苦埋下的希望,就等着再次刮风下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站在地头,看着忙碌过的土地,想着在这土地上洒下的汗水和人们弯着腰拿着种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情形,也仿佛看到的是眼前这一片大丰收的景象:硕大的高粱穗沉甸甸地压弯枝头;比人还高的包谷颗上结着又粗又大的玉米棒;人把深的芝麻秆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芝麻蒴;挡的密不透风的棉花地里手掌大的棉花叶下面隐藏着一层开的白茫茫像雪似的棉花团;而人们也像长得胳膊那么粗那么长的小米穗的小米颗笑弯了腰,美滋滋,乐呵呵。
又过了两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罗叔先到爷爷的家里和爷爷商量今天下午将粮食分了,两个人一致认为行。等到两家都做好饭,端着碗就到人们常吃饭的场所。罗叔放下碗,站在树底下喊两声:开会了,开会了。这样全村的人都会聚到这里。而以前村里开会的时候,都是左手提个烂铁盆,右手拿个树棍边敲边喊:开会了,开会了,像遇到土匪一样大声地在那里吆喝:抓贼了,抓贼了,好不雅观。而现在声音都比以前小了很多,也温柔的很多。再或者罗叔都不用喊了,看见哪家的小孩在身边就让他在村上跑一圈,人都通知完了。人们断断续续而且很快地都来了。今天也一样,做好饭的就端着碗来了,没有做好的也提前来了。树荫底下大家欢聚一堂,说声笑声连绵不断也缓解了被太阳晒的绷紧的空气,松闲闲的,以至于人们可以在里面很自在地穿行,没有担忧,也没有紧张感。这边,巧奶坐在几个男子身边,拉长话短,时而又哈哈大笑,弄的别人想说话都插不上嘴,吹胡子瞪眼的只好在一边吸着闷烟干受气。
一会奶奶也端着碗出来了,巧奶还对奶奶摆了摆手势,示意奶奶坐到她身边,随后她俩津津乐道地边吃边聊。聊到劲头上连谁吃谁的饭都不知道,再者连看都不看地上的菜碗,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仰头一笑,伸手就去夹菜。将菜放到嘴里再咬一口馍,才知道馍吃着这么硬,咬都咬不动,原来筷子里夹的根本就不是菜,而是几粒地下的沙子,这才连馍都吐出来,呸,呸,呸几声,俩人都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口粮了,也不管那边的男人们说的什么话,议论的是什么国家大事,都是一副你说你们的,我们聊我们的,漠不关心的样子。
罗叔就坐在那棵大榆树底下的那块石头上,背靠着树,有时再点上一锅烟,正襟危坐一副国家领导人的样子,烟气也似乎随着他说的话有了形状,再呼出一口气,烟气卷着盘旋着往上飘去,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中无影无踪。爷爷坐在罗叔身边,面前的地上放着一碗饭,灼热的夏天依旧可以看见碗中冒着点的热气,徐徐缓缓地往上升,也像罗叔呼出来的烟气一会消失不见。爷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东西,有些还圈圈点点的。罗叔在一旁说着:麦收了都十几天了,一直都想将麦分给大家,但大家都忙。前几天下雨大家又赶上种庄稼也没有时间,这秋庄稼也顺利种上了,趁着这个时候就将东西给大家分了。全福,你将分配东西给大家念一遍,罗叔对爷爷说了一声。
这一共两间房的那么大的空地方就像一间大教室,人们都像受教育的孩子一样端正地在那里坐着,而且鸦雀无声。爷爷也坐在那里安静地说着:今年咱收的麦粮是五年来最多的了一个人62.5斤,另外,余下的按工分多少来分,罗叔12斤,保生7斤,……巧嫂15斤……爷爷念的有条不紊,声音清晰而细腻。
巧奶得的粮食最多,这都是全村人毫无争议的事。爷爷家得的粮食和全村人都不相上下。爷爷说完了,粮食也分完了,没有做好饭的人们也都端着碗吃起来了,而早已做好饭的人就开始收拾着刷碗了,留下的人们左等右等也不见换成来,就又开始说起话来了。
前两天罗叔和换成还有爷爷一起商量过了,说要今天把粮食分了,让换成也来。可人都吃了饭了还不见他来。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看见换成匆匆地从西边跑过来,跑到人们面前一边解释一边道歉似的说:前半晌上地了回来晚了,这吃了饭我就跑过来了。有些很明白的人就在底下说:没事没事,我们也刚刚吃了饭。换成坐在那里歇了一会,也和人们聊了一会,这时,全村的人大大小小拿着布袋都过来了,就连赶集都没有显得这么热闹,还有几个孩子光着身子和脚丫跑的比大人还快。好像每次分粮食都是他们必玩而且难得的乐趣,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地高兴和疯狂。
坐在一边的罗叔对换成说:换成啊,拿钥匙了吧,把门开开,大家伙都搁着哩,咱给粮食分一下。换成就开始掏口袋,一摸才知道走得太急,连钥匙都忘了带了。从家来的时候换成就犹豫不决,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没有带,但就是想不起来,原来是钥匙!没办法,罗叔只有让爷爷回家将他保存的那把钥匙拿出来。
爷爷家门前的偏东边原住着一位勤劳的人,后来去世了,无儿无女的自然也无牵无挂,留下了两间草房就交给了村上,算是给村上留下点“遗产”,只希望村里人在他死后不让他烂在屋里,随便挖个坑埋了就行。这是他死之前这样给队长交待的。不过没几天就去世了,也正好赶上大跃进那一年,村里人在整理他的东西时,就将该他带走的东西就随他一起带走了,剩下的一点铁锅了什么铁东西也都交上了,为此还受到了上面的人表扬说小杜村是交东西最多的。全村人在村长(吃大锅饭那两年时,村里人都叫罗叔村长,之后在一个生产队里就叫起了队长)的带领下为他挖坑筑巢,村长还费了很大力气找来了木匠,还用上了自家的木材为他钉了一口棺材。之后还有人说起此事,特别是自己的女人,说死了个单身汉咋还弄那么好?罗叔总是先摇头,然后一笑而过地说:都是一村的人,又无儿无女的。反正村长总是不在乎那点东西,只要人走的好,过一个安眠永逸的日子就行。后来也不知道多了多少天,也就是几年的光景就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了。留下了那两间房子也就成了村里放农具和粮食的公社房。
公社房随后又配了一把钥匙,罗叔、爷爷和换成各一个钥匙。罗叔和爷爷的钥匙几乎都没有动过,天长日久都有点生锈了,而爷爷的钥匙会偶尔在全村人的面前动过一两次。爷爷打开了又十几天没有进去的这两间屋子,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以前做饭生火的那间屋子的前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田字型窗户,后来也被人们用布蒙上了,连阳光都射不进去一点,所以更显得阴暗潮湿。爷爷停了下来揉了揉鼻子,又将门完全推开,光线也就瞬间透过门照进屋里,爷爷又走到那扇小窗户边将布揭了下来,阳光又穿过窗户照在地上一个田字格一个田字格的,规律而整齐,方方正正的,屋里也变得暖和起来,潮湿的水汽也慢慢地被驱散掉,换成了屋外那温暖得烫人的热气。外边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来一两个,刚开始进来,还让人打了个寒颤,直觉凉气袭人还以为进到了几十年未开启的冰冻世界。之后看到墙边垛着一摞一摞的麦袋像是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缓舒一口气渐渐心平气和。
李大叔是李大婶的男人,他是除爷爷之外第一个进屋的人,走过阳光照亮的区域外就径直朝向那几十袋麦走去,走到麦袋边,手还没有摸到麦袋就突然呀了一声,感觉右脚像是踩了海绵一样毫无防备地往下陷,右手就赶紧扶住麦布袋,左脚支撑住。听到声音爷爷也赶紧从窗户边走过去,屋外又进来了两三个人忙问:咋了,咋了?四五个人弯下腰睁大眼睛才看清楚,李大叔脚下原来是一大滩湿泥巴,几个人同时目瞪口呆了,又没有人进来,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呢?后面的人稍微抬起了头,苦思冥想着却感觉到头上也是亮堂堂的,往墙上看,看到的却是映在墙上一条四指宽明亮的光线,还有屋顶上面晴朗的天空和悠闲地飘荡着的浮云。这人们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可能是下大雨那天晚上风把茅草刮掉了才导致雨淋到了屋里。进屋的人还以为来过什么幽灵,都吓得一身冷汗,毕竟这屋子也是五年前死去的一个人住这,心里多少有点恐惧和不安。
之后,又进来俩人知道了真相,其中一个人说:那麦布袋怎样,淋到没有?好像这一句话道破了天机一样。人们这才猛然间意识到就赶紧往外搬,谁知搬的每一袋麦摸着都是湿的。这下惨了,刚收的麦,还没有吃哩,还没有种在地里就出芽了。几个人在心里嘀咕着,担忧着。罗叔走过去,摸了摸麦布袋,又抬头看看天,就对身边几个人说:你们找几个扫帚赶紧把麦场扫一下,等一会去晒麦。又对搬麦布袋的几个人说:全福,保生,你们给麦布袋携到场里再晒一遍。就这样,那些劳力们搬着麦布袋搬来搬去,而那些拿着自家布袋的女人们也跟着跑来跑去。竹篮打水一场空,瞎折腾了一晌,这一晌也没有再上地。
一直到傍晚,人们才算忙过去,将麦又重新搬回公社房前,有人从屋里拿出了那杆大称。这大称也是死去那人留下来的唯一公认的宝贝。下葬时,罗叔坚决要将这干大称随他一起去了。因为这杆大称也使他这个人公平了一生,也伴随了他一生,但村里人一致要求将它留下来,全村就这么一杆称。到最后罗叔还是听从了全村人的意见将它留了下来,但每次用完后都会将它放到公社房里,从没有在别人家隔过夜。人们称了麦,爷爷在一旁记着,核对着,结果下来却比以前少了许多斤。人们一听,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不快,但又似乎很快明白过来:麦不晒干,早晚都要折斤的,而且还会发霉,最后不能吃,也不能种。分麦下来,每个人的斤称都比原来的少,自然一家分下来的总结果也就很少。换成也跟着忙了一晌,最后村里人都说给他麦,但他就是死活都不要,只向大家说:我又没有帮大家干活,也没有啥劳动,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啊!只要我来了,大家管我吃顿饭就行了!说着换成就走远了,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幸好有几颗不知疲倦的星星在照着他回家的路。其实,人们都知道,这么几年来,换成只在爷爷家吃过一顿半饭。一顿是中午从地回来很晚了才在爷爷家吃一顿,另半顿是爷爷和换成一起上学的时候,爷爷从家拿了两个葱油饼和换成分了一个。别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去过,包括罗叔家,干什么事再晚也得回自个儿吃饭。
麦分完了,不管各家各户分多少粮食,这一桩事情也算过去了,人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忙碌地上地干活,偶尔一起的人们说起话来还会谈到谁家分多少粮食,谁家得到的最多,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