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掌柜来的时候，林青刚回来不久。秋叶落了满山，夕阳下铺了一层清脆的黄毯。遣了夫人去厨房备酒，让大儿林允领着妹妹习字帖。林青并不愿意家人涉及画卷的事情，年岁越长，越发觉得生命的脆弱和可贵，也越来越明白江湖的无奈和困局。
林青并不认识杨掌柜，但林青认得城南最大的福来客栈。杨掌柜是坐着福来客栈的马车来的。
此时，主宾已经见了面，落了座。林青静静的等着杨掌柜开口。
“先生果然不多话。”杨掌柜开口，没有废话，单刀直入：“杨某今次，想劳烦先生为杨某的一个朋友画幅画儿。这是酬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轻轻的搁在桌上。
林青看了杨掌柜一眼，平静地道：“在下画艺拙劣，怕是有负所托，还请杨掌柜另谋高人。”
“林先生，请恕杨某冒昧，此次登门实属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我那朋友还有半条命在，也不会来叨扰先生。”
林青微微皱眉，说道：“杨掌柜是爽快人，在下也就直言，在下并不想为人画遗像，也不想自己陷入江湖的是非恩怨中，人都有私心，在下，想活得久些。”
“我那位朋友，也算个读书人。”杨掌柜有些踌躇的说道：“只可惜，他身在江湖。”
说罢，杨掌柜看向林青的眼有着探询的意味，见林青没有接话，便又说道：“先生的意思，杨某都明白，先生于我的一位故交有大恩，杨某虽不才，但也不会让先生涉险。”
林青仍旧没有接话，却是看了杨掌柜一眼，若有所思。
“杨某看过先生画的谢娘图。”杨掌柜正色道：“窃以为，先生是真的体惜我们这些跑江湖的人，时也命也，大家伙儿都是讨口饭吃，但凡有条活路，也不会淌江湖这浑水。”
林青哑然，去书房收拾了画匣，交待了家里长短，便随杨掌柜上车而去。
到福来客栈，已是夜色深沉。
房内数十个烛台，照的床上的男子脸色青白。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伏在男子脚边，眼神宁静的看着杨掌柜领着林青进来。
“小线儿，帮你爹爹洗把脸。”杨掌柜并不靠近男子，遥遥的坐在门边的木椅上。
唤作小线儿的男孩并不肯下床，只是轻轻的推着男子道：“爹爹，那恶人回来了。”
男子已知道房里来了人，只是他似乎无法动弹，眯着眼睛，大致的看了看，幽幽地道：“小线儿…，帮爹爹，擦擦脸。”
听闻爹爹吩咐，小线儿便下床，沾湿了毛巾，轻轻的为男子擦脸。
“多谢…杨兄……”男子挣扎着坐起来，一发力，脸色越发的青灰。“林先生…在下薛牧尘…”
林青摆手，打断了薛牧尘的话。敏捷的打开画匣，说道：“孩子在，多说无益。不如将养一会儿。”
小线儿大大的眼睛看了看林青的画匣，又看了看薛牧尘。便走到林青身边，好奇的看着画匣里的各色木瓶。待见得墨锭砚台，便打了水，熟练的磨墨。
“小线儿会写字么？”林青问道，边问，边铺开绢纸，一枚猫型镇纸压边。
“嗯，我会写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小线儿拉着林青的衣摆，谨慎的扫了坐在门边的杨掌柜一眼，凑到他耳边轻声的说道：“我叫薛颖人。”
“……小线儿知道爹爹最喜欢什么么？”林青仔细的打量着薛牧尘，极瘦的脸庞上如柳叶的浓眉适宜的卧在一双漂亮的眼睛之上，鼻梁笔直而秀气，若不是气色已尽，想来是名俊俏书生。应该是书生，他穿着儒生长衫，头发有些散乱，草草的用汗巾束了发髻。腰间系着块玉珏，隐隐有诗句。瘦削的手掌，握笔的手指上茧痕累累。
“爹爹最喜欢背诗给小线儿听！”小线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爹爹会背许多许多诗词，小线儿也会背许多诗词，爹爹最喜欢小线儿骑在肩上，一起背诗词！”
说道最后一句，小线儿的眼神黯淡下来，看向了床上的薛牧尘。
林青也看向了薛牧尘。
此时，他正看着小线儿，却又似越过小线儿，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他那漂亮的眼眸里，有着一丝空寂的落寞，慢慢的，薛牧尘的双眼回到了房里，回到了小线儿身上，他招手。
小线儿马上扑到他怀里，父子两人相似的表情看在林青眼里，让人心酸。那是一种过于透彻的痛惜，带着父子二人的秘密，弥漫着一股无法宣之于口的不舍。
这一刻，林青有种错觉，眼前的父子，恍如兄弟一般相知。林青知道，这是两人相依为命的缘故，不知怎么，林青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画卷上的第一个男子，也是与一个孩子相依为命多年。
时光，无情的重叠着。
丑时，粗粗的勾勒出隐约的身形，林青的脸色一如夜色沉重。提笔，沾墨，他看向那父子二人，小线儿已有些倦意，薛牧尘却似在沉思。
林青略一思索，便走近二人，轻轻的抚了小线儿的脸蛋，向着小线儿道：“若我没猜错，你已知道会有今天。”
薛牧尘安静的笑了，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狡狤，脸上，却透出了些许暖意，他看了看自己的腰囊，又看了看小线儿，最后，看向林青的眼里，有几分感激。
小线儿闻得林青的声音，便醒了些，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林青，懂事的问道：“先生，画好了么？”
“没，小线儿乖乖睡吧。”林青淡淡的笑着，将小线儿抱起，放在旁边的软塌上。
烛火燃了一夜。
天明时，林青和杨掌柜已收拾好一切。薛牧尘换了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梳理整齐，腰间的玉珏取了下来，放在桌上，那是留给小线儿的。
小线儿一直安静的看着林青和杨掌柜忙碌。他曾拉着林青的袖子，含着泪问爹爹是不是坚持不住了。
林青告诉他，爹爹只是有些累，要好好的睡一觉。等醒了，才有精神陪着小线儿走下去。
小线儿知道爹爹不会醒过来了。于是他抱着爹爹的手，悄悄的告诉爹爹，小线儿会很乖很乖的照顾自己，所以，爹爹可以很放心的休息了。
杨掌柜几次哽咽。却又忍住。他告诉小线儿，坏蛋是不会流泪的，小线儿越伤心，坏蛋就越高兴。
于是，小线儿没有哭。
下葬的时候，小线儿将玉珏收在怀里。以大人的口吻，叩谢了林青和杨掌柜。虽然面对杨掌柜时，他小小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但林青知道，这个早熟的孩子，已经记下了发生的一切。
送别薛牧尘的，还有城北的孙铁匠。
那场冲突，就发生在他的打铁铺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他也不理会林青和杨掌柜，走的时候，带走了小线儿。
一年后。林青交给小线儿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副画卷和一封银子。按照薛牧尘的交代，他更正了自己的名字，从此，再没有薛颖人。
那时，小线儿已极似薛牧尘。他的眼里，有着一种沉稳的坦然。林青暗想，这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方向。
后记：
十多年后，薛小羡送走了孙铁匠。再次见到林青时，他和小时候的样子有了些许差别，这是孙铁匠的苦心营造。
林青一直没有问他当年为什么执意跟着孙铁匠走，那孩子眼里的坚持，不容阻拦。
林青看着孙铁匠打造的那把剑，墨黑的剑身只有剑尖有着几丝雪白。仿若那夜，沉重的夜色里摇曳的几十盏烛火。
薛小羡出门前，曾将父亲的画卷寄存在林青家，再次展开画卷，看着一脸恬静的自己睡在父亲怀里，而穿着长衫的父亲，就着烛火，在书案上温柔的磨墨。书案上，一卷书半开着。
这是留给薛小羡的剑谱。
按照薛牧尘的意思。碑上只写了薛秀才三字。薛小羡不常去祭拜。玉珏随身带着，便似父亲并没有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