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最近总是睡不踏实,没办法睡着,晚上总是要听见什么声音在枕边,耳边总是窸窸窣窣的有什么东西。
打开灯环顾四周,将枕头翻来覆去地检查,最后甚至叫下人把每一床棉被都拆开来清洗,却还是没有任何异样,每天晚上如此反复,很快陈老爷就有了大大的一个黑眼圈,沈老爷觉得自己快疯了。
人睡不着,那还真不是一般的遭罪。
有人在他耳边说,八平街的降福寺,有个小茶馆,似乎有些意思,能达成人的任何愿望,玄乎着呢。
沈老爷听了大怒:什么汉人的无稽之谈,世道变了,人心坏了!
倒把那人训了半天,沈老爷虽是经商,却总是以科举世家自居,大清虽然亡了,但他总是认为那些邪魔外道长不了的,总还是会由关外的游牧民族来统治现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
那人见说错话了,诺诺地低头应着,最后看沈老爷面色和气了下来,才不怕死地又开口说道: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这下子沈老爷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来旺,你咋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今天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叫来旺的下人委委屈屈地下去了,门口的来福看见他出来了,“嘿嘿”直笑:被老爷骂了吧?叫你别去了,还不听。
来旺苦着一张脸:我也知道大少爷是老爷的死穴,可是不提怎么办嘛,大少爷今晚就要回来了,再不给老爷说,要是他突然看见了,又该发脾气了。
来福人精似地凑过去,哈着气说道:你怕啥,大少爷来了,老爷要生气自有大太太撑着,你倒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来旺翻翻白眼:现在你这样的人儿倒是会做人,怪不得少爷太太都喜欢你。
来福还是嘿嘿笑着,得意得精光从那双小眼睛里射出来。
黄昏,深冬,门口的枯树,哒哒的马蹄。
大少爷回来了。门口的人一面对着院内叫着,一面栖身上前,接过大少爷的兔毛毡帽,灰狐大氅,玉柄金丝马鞭,牵了马去,下一个侯在旁边的下人忙忙的递上沏的酽酽的热茶,给大少爷暖身。
大少爷接了茶水,怕烫似地,慢慢喝着,似有心事。一抬头,便看见了身着月牙白长衫的少年。
少年见大哥看着自己,笑笑:大哥。
做大哥的没怎么理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开口说道:你来门口干什么。
少年还是微笑,甚至有些谦恭的:来接大哥啊。
顿了一下,又说道:大哥都三天没回家了。
是。大少爷这回倒痛快地回答了,夏三月请我去百乐门,醉了,就呆了会儿。
一呆就是三天?少年呆一呆,但还是没说什么。
弟弟没话说,做大哥的反倒开口了:我三天没回来又怎么了,还劳烦您来接我,冻坏了你可怎么办。横竖沈家有你这么个顶梁柱,我哪儿还是什么大哥,是大废人。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一声厉喝传来,吓得两位少爷都一阵哆嗦。
原来是沈老爷来了。
他步子颤巍巍的,但那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的身体很硬朗,全家人都知道。
他是气的,指着大少爷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你还知道回来啊?在歌舞厅就能把你醉了个昏天地暗,你就是个废人,比不上你弟弟一跟脚趾头!
少年忙劝导:爹,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大哥。
沈老爷不听,对大少爷怒道:还回来干什么?滚出去!
说罢,转身走了。
众下人垂首围观,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没想到一向脾气硬的大少爷,“扑通”一声,跪下了。
沈老爷看了一眼,眼中感情复杂,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掺扶着老父的少年也回头看了一眼大哥那张被烟酒女人熏得有些轻微变形的脸,眼底似有千种思绪翻腾。
一夜无话,家人在沉默中吃了饭。
饭后,坐在一处,静静地听外面落雪“扑扑簌簌”的声音。
西洋钟敲了十一下。
少年终于打破了沉寂:爹,大哥还在外面。
沈老爷并不理他。
夫人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抹着眼泪,一起生出来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她叹气,更恨夫婿的狠心,却更怨恨这大儿子的不成器。
爹。少年又说话了,大哥跪了四个钟头了。少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以前可是不会这样认错的。
久久,沈老爷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
一夜,仿佛老了十岁。
不知道最后怎么着了,那孩子是第一胎,自小娇生惯养,也怪自己,他成长的时候自己太忙,等闲下来了,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长野了。
唉,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对不起他在先。
满腹心事,重重,睡下了,不安稳。
黑虫,有只黑虫,悄无声息地爬过自己的身体,沈老爷急着要去抓,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灵魂脱体,望着那个睡在床上的男人,已有了老年的虚胖和疲态,黑的眼圈,肿的眼泡,紫黑的嘴唇,胳膊上的皮肉已经松弛,可以想想内里的肌肉该是怎样的萎缩了。
真陌生,躺在那里的男人,真的是自己么?
沈老爷一阵发寒。
接着他就看见那只黑虫,爬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不不不,别别。沈老爷想大声疾呼,却徒劳无功。
不一会儿,耳膜真感到一阵发痒,痒到锐痛,想伸手抓,别说触及不到了,就是动都动不了。
猛地,沈老爷醒了,全身汗津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