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
赫本走到市政大楼前的广场上,给自己点了支烟,然后,摸遍浑身上下所有口袋都没有找到打火机。赫本平时里不怎么抽烟,自然也没在意自己身上有没有打火机,眼下,他给伦德勒解除职务,憋一肚子火,想抽烟排解排解,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打火机,还真是郁闷。
边上走过一个人,似乎看出赫本的苦恼,顺手掏出打火机,帮赫本把烟给点上。赫本深深吸了一口,说了声:“谢谢。”他话音这边刚落,给他点烟的男人“啪”地一声阖上打火机,顺势冲着赫本的腹部就是一拳。赫本没做防备,猝然给那人轰了一拳,一下挨个正着,整个内脏在那一拳下,全部受到挤压,扭曲,疼得赫本两腿无力,膝盖发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烟卷,早早从唇上掉落在地,辛辣的烟混着寒冷的空气,窜进赫本的肺部,加上那一拳的力道,让赫本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窒息而死。赫本挣扎着抬起头,望着那个前一秒还给自己点烟,后一秒对自己报以老拳的家伙。
黑色的夜幕之中,男人结实的身体犹如一座山一般。男人戴着鸭舌帽,分明是赫本进市政厅之前,在门口看到的三个男人之一。那时候自己急着要见伦德勒,而且,鸭舌帽阻拦了赫本的视线,他无法看清楚男人的面容,如今,赫本从下往上,算是看清了——罗勒·甘默齐!
在赫本当警察局长的这几年里,基本都是和罗勒打交道,但凡在亚森城里出现大大小小的案子,十之八九都和他有关。本以为把罗勒抓住,丢监狱里判了无期,可以一劳永逸,没想到还是给放了出来。
“不用谢。”罗勒把打火机收回口袋,笑呵呵地搓着手。“这个服务是收费的。”
挨打也算是收费的一种吗?要是两个人公平单挑的话,赫本自信不会落下风,但,罗勒占了个先机,他可以说是从小在街头打架到这么打,虽然没经过系统的格斗训练,但,出手之狠,足以一拳让赫本丧失战斗能力。
罗勒刚要继续动手痛揍赫本,一报赫本将自己投入监牢之仇,一个声音冷冷叫住了他。“住手。”
罗勒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罢手,听到那人喊住手还是没停下来的意思。那人身边的一个矮个子连忙跑了过来,死死拽住罗勒的胳膊。“维希叫你住手,你没听见吗?”
维希?赫本朝那个喊“住手”的那人看去,果然是维希·拉诺。再看看跑过来制止的人,除了列文·布劳恩还能有谁?不用多说什么,赫本心下明白了七八分。那个弗里埃能把维希和列文保释出来,要保释区区一个罗勒·甘默齐,也就好像用热刀切黄油那么容易。
罗勒本就是亚森地方上的恶霸,怎么可能听维希的话,乖乖住手呢?在赫本惊愕的目光下,罗勒还真的住手了。维希走到赫本面前蹲下,捡起掉落的香烟,吸了一口,原先眼看着就要熄灭的烟头,重新亮了起来。赫本注视着那闪烁的烟头,周围似乎全部凝固了下来,就剩下那闪烁的烟头。
“来报仇的吗?”
“罗勒是给你抓的,我和列文也是给你拿下的,让你挨上一拳也是应该的。”维希把香烟递到了赫本唇边,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叼起烟,吸了一口。“和我一起吧。”
“一起什么?造反吗?”赫本怀疑维希是不是疯了,在市政府门口拉拢人造反,而且,拉拢的还是警察局长……呃,前任警察局长。
“为什么不呢?”维希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市政厅,尽管里面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但,还是灯火通明。“里面那些当官的老爷管过人民的死活吗?就只知道夸夸其谈而已。一心地想往上爬,却从来没有想过,获得的权力越大,所要履行的义务越多。由这样一群人组建成的政府,为什么还要存在?值得你为之奋斗吗?”说着,维希扬起了眉毛,露出一抹诡谲的笑。“我想,你现在也没有为之奋斗的理由了吧?”
“嗯?”
“呵呵,在啤酒馆的时候,你出手制止我,一方面是因为我根本没可能推翻政府,另一方面,是因为你是警察局长,必须要那么做。眼下,估计你这警察局长也当不成了,索性不如和我一起好了。”
维希是怎么知道的?伦德勒撤自己的职到现在还没过半个钟头,维希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维希还一副很是笃定的样子,笃定我肯定会撤职。等等!赫本猛地想起,在自己到市政厅之前,维希几个就已经到了,活脱脱就是料定自己会撤职,所以才在这里等的。“该不会这事和你有关吧?”
赫本没把“这事”说清楚,但,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赫本说的什么。“没错,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也是我送过去的。”边上的列文将最后的谜底揭开了。“那头会动的火腿单单凭一封信就相信你是我们的同伙,你继续在他手上干下去,也没多少意义。”
“一起来吧。”维希冲着赫本伸出了手。“我需要你的帮助,帮助我,和我一起将日德曼建立成一个好的国家,有快乐的人们,会变成善良的人们。”
好的国家?快乐的人们?善良的人们?那太遥远了。可赫本还是把手搭在维希的手上,横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维希是这样,赫本也是这样,不知道两个人搀扶着一起可以行进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定比一个人独自前行来得远。
维希没有再酝酿一起类似于啤酒馆暴动那样的活动,他身子靠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一条腿搭在另一侧扶手上,剩下的那条不断在地面上抖着,他不断用和机枪似的语速说道:“……有人宣布某种真理,说是解决某项的问题,提出某一种的目的,并创始某一种运动,以求他的理想的实现。一个社团或是一个政党的建立,便是这样的……”
相对于维希的随性,列文则是端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背部没有靠在靠背上,笔挺地端坐,好像背部有一道无形的钢板支撑着。列文飞速地记录着维希的口述,生怕有什么地方遗漏下来。至于赫本,他负责将列文记录下来的文件整理,用打字机逐行誊到纸张上。眼前的这个景象,简直就和一名作家在口述自己的著作一般。
实际上,维希是在口述自己的著作,按照弗里埃的构想,维希现在是整个日德曼共和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要是将他发动啤酒馆暴动的内幕写出来,必定可以大卖。不管将来维希如何,这本著作大卖以后,弗里埃给维希缴纳的保释金也差不多可以收回了。
赫本一边誊抄,一边暗叫弗里埃老狐狸,骨子里到底是个商人,一点赔本的买卖都不肯做。维希对此没有拒绝,好像还正中他的下怀似的。不过,他没有打算去写啤酒馆暴动的内幕,那次失败的暴动,要是四处宣扬的话,对自己乃至日后的纳兹党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一页。索性,他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各种想法写了出来,还取了一个很长很拗口的名字——《四年来同谎言、愚蠢和胆怯的斗争》。
列文对这本书的热衷程度,从某种角度来说,比维希本人还要强烈,他用虔诚得宛若摩西聆听上帝十诫的态度记录着,让赫本觉得自己实在太懈怠了。倒不是赫本有意懈怠,而是他觉得这本书显得很无趣。虽然,赫本不是什么文学家,但,他不认为一本连梅毒都扯了四页的宣扬政治主张的书,能和“精彩”两字挂上钩。
“打……打……打扰了。”
一句话还要分成三次才能说清楚,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露迪过来了。维希、列文和赫本统统放下手里的活,毕竟,露迪是弗里埃身边的人,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罗……罗……罗勒……”
“罗勒怎么了?”维希接过露迪的话。
“罗勒出事了?”赫本对罗勒的了解远远超过另外两个人。
露迪点点头。“他……他……给警察……警察……”
“给警察抓住了?”
“罗勒脑袋里想的什么啊?”维希扶着额头,真拿那个家伙没有办法。罗勒看到要写书,嘟囔着说无聊,要出去逛逛。赫本知道罗勒喜欢到处滋事,临走的时候,特意强调要他老实点。维希琢磨着,罗勒才从监狱里放出来没几天,怎么着也要安生段日子。谁知道,才出去没几个钟头,马上给警察抓了。
“谁去把罗勒给保释出来?”维希都不用露迪继续说下去,便知道露迪过来肯定是为罗勒保释一事的。尽管,弗里埃可以出面保释,可什么事都要弗里埃出面,他们几个显得太无能了。再说,弗里埃最近又出国了,去见某个神秘大人物,指望弗里埃出面是没戏。
“我去吧。”赫本不容分说地起身,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维希和列文谁都没阻拦的意思,赫本怎么说也是前任警察局长,在警察局里熟人不少,他出面自然是顺风顺水。
等到了警察局,赫本打听了下原委,才知道罗勒在街头遇到同进党人的集会。罗勒胆子着实不小,一个人就上前捣乱,高喊着要不是同进党人在后面捅了一刀,日德曼帝国也不会在上一次大战中失利。后果可想而知,同进党人里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上前就要和罗勒理论,罗勒动手比动嘴利索,没等人说上几句,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打。同进党人的机会还是在亚森的闹市区,双方你来我往,很快把警察给招来了,警察才不管双方谁对谁错,统统都带回警察局里去了。
负责给同进党几个小伙子保释的,是一个青年女子,这点让赫本有些意外。记忆中,从事政治党派的人物,大多数男人,有女子参与其中已经很少了,尤其是那个女人样貌漂亮,举止端庄,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根本很难将这一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和那些同进党中的无产者联系到一起。
“你好,我们党里的人给你们添麻烦了。”赫本上前主动道歉。眼下,经济不景气,同进党宣扬人人平等,平均财富的主张得到广泛拥护,赫本可不想在纳兹党刚刚起步的时候,和同进党树敌。
“哪里,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女人的回答彬彬有礼。
“是啊,一定有什么误会的。虽然党派的主张可能存在差距,但,我想,这不应该成为彼此敌对的原因。我们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想要改变当今共和国的现状的。”
“上次,纳兹党区区两百人就发动了啤酒馆暴动。今天,一个人单挑同进党。我还当纳兹党的人都是群莽夫。看样子,其中还是有聪明人的。”女人向赫本伸出了手。“安涅娃·冯·库德里克。”
“赫本·冯·鲁道夫。”赫本顺势亲吻了下安涅娃的手背。
“你就是警察局长?堂堂警察局长怎么加入了纳兹党?”
“是前任。我现在属于无业游民,正好在纳兹党那边认识点熟人,索性在那边混口饭吃。”
“鲁道夫先生真是谦虚。我们现在也算是熟人了,不如到同进党这边混口饭吃——我保证,不但有饭,而且还有汤呢。”
“其实,相比饭来说,我更喜欢面包。”不但漂亮,而且很风趣,将挖角一事混在玩笑中,亦真亦假。赫本隐约觉得,这个安涅娃成为同进党的负责人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贵族出生,几番交谈下来都很投机。相谈正欢之际,罗勒和同进党几个小伙子一起给带了出来,他们看到赫本和安涅娃有说有笑的样子,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惊愕,底下人打得都到警局里来了,上面人却显得熟络得很,换别人也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赫本对此倒很不以为然。“党派归党派,个人归个人,不是一码事。”
“那你还真厉害呢。”罗勒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像你,我看到同进党那些人就觉得恶心。什么人人平等,他们怎么不去和兴提斯总统说平等去?什么财富平均分配?在那边睁眼说瞎话,将创造出的财富平均分配,又有谁肯卖力干活?指望每个人思想觉悟提高?开什么玩笑。再说,每个人个性不一样,平均分配以后,怎么能保证所谓真正的平均?好像说,你喜欢吃面包,我喜欢吃面条。把你的面包和我的面条平均分配以后,你我都会觉得不满。亏得他们还口口声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人觉得幸福……”
面对罗勒的滔滔不绝,赫本歪着脑袋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个罗勒似乎比自己想象的会思考。等到罗勒说完,赫本才悠悠地说道:“那你怎么不和同进党的人说这些?怎么上来就动拳头?”
“和他们费那个劲干什么?叽叽歪歪地一大堆,直接用拳头让他们听话就可以了。”罗勒挥舞着拳头,好像面前就有同进党人似的,他用拳头做了几个出击的动作。“把他们揍趴下来,看他们还有那么多废话没。”
好吧,收回前面的话,罗勒的身体反应远远在他脑袋思考反应之前,两者综合一下,结论便是:罗勒还是个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