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的光线在重渊的眼前缠绕着，勾勒着曾经无比熟悉的轮廓。
每一次，当他进入空影城，当他离开空影城，都不得不一次次的回忆这些让他不惜一切的曾经，从疼痛到熟悉，再到习惯。
那些他一遍一遍重复过的画面，又一次在他眼前清晰的铺展开来。
淡紫色的花瓣在枝头萎谢着，却永不坠落。他抬头望着那颗树，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辰。
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顽皮而天真。纯黑色的眼睛像女孩子一样澄澈，他的瞳孔里有一个女孩子孤独的身影。那个孩子坐在离苍穹不远的高大的树上，筱告诉他，那颗树，叫做星辰，是女神燯燃种下的，它的花，是淡淡的紫色，会凋谢，但永不坠落。
代表着永恒。
那时的他，看着树上孤独而渺小的身影，愣愣的发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玥，也许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这个人，会在他的生命中打下如此沉重而深刻的烙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女孩看到了远处抬头的他，眼睛里深紫色的光在夜色中慢慢变得黯淡。
那一刻，仿佛过了很久。在彼此的视线里，可以找到时光静默离开的足迹。
玥似乎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很多年以后，玥告诉他，那一刻，她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了遗落在凡间的星辰，像那永不坠落的花。
她说，那可以代表永恒。
只是她没有想到，近百年后，她会在另一个地方，遇到一颗落花的星辰，而且，是永无止尽的零落。
重渊在记忆的边缘，静默的注视着，在自己的故事里，做沉默的旁观者。
第二次，看到玥。她依旧坐在那颗树上，对着遥远的天际，出神的遥望。
他看到自己很有勇气的向那颗树走去，抬起头，对着坐在枝干上的玥大声的说
“我叫重渊——”
他的声音回荡着，在夜风里渐渐淹没。玥低头看了他一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然后他听到玥细弱而淡漠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轻轻响起，
“有事吗？”
他转过身，近距离的看着孩子模样的玥，那时的她真的很像一个孩子，除了她的眼神，那样孤独，寂寞。
“我想认识你，可以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抓抓脑袋，嬉笑着脸问她，却没有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我，叫玥。”
她似乎不善于交流，只是自己的名字，她也说的很吃力，但他看到她微索的眉头舒展开来，毕竟，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刚解封不久的孩子，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容易相信，容易接受。
那就算是认识了吧，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看到她胸前挂着的紫玉，玥，很好听的名字呢，他暗暗的想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药灵谷，他看到筱坐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笑嘻嘻的等着他回来。
孩子时的筱有明亮的如同月光的眼睛，不参杂任何的凡尘，忽然间记忆之外的他想起七年前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妥协，悲哀而绝望。
仿佛有血色的彼岸花在天空中凋零，他蓦然间觉得一阵心痛。
筱，是他从小到大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没有亲人，一直居住在药灵谷，和筱一起，以及筱的整个族人。他们是世世代代的药剂师，拥有举世无双的天赋和灵气。
这是上天对他们的馈赠，他们一直这样坚信着。
那时的筱，依赖他就像妹妹依赖着哥哥，他们一起坐在黑色的玄石上，看金色的阳光落在发梢，像天空中零落的亡血鸟的羽毛。
在他眼里，筱就像一个妹妹，尽管有一天筱告诉他，我真的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他依旧没有明白，也不想明白，筱对他，不是单纯的依赖。
他一直把筱当作妹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拉扯她柔软的发丝，牵着她细小纤弱的手，像孩子一样的逗她开心，逗她笑。
“不嘛，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记忆里的筱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露出孩子的天真和无邪。
他在记忆的门外，看到自己当时有点凝固的表情，他想，当时的自己也应该明白些什么了吧。
筱是那样的喜欢他，一直都是。
他看着曾经如此熟悉的画面，和容颜，落寞的笑笑。
筱，这个孩子，真的是太过于执着的爱他，而他，根本就不值得的，不值得。
记忆里有很多筱望着他远去的画面，她都是淡淡的笑着，而他，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画面没有重复，只是惊人的相似。因为这是他们每天固定的送别，从孩子，一直到他现在的样子，整整八十年。每一次，他的离开，都是去看玥，她都知道。
他也曾不止一次告诉过她，别再送他离开，也别再等他回来。
“这样，对你，太不公平。”
而筱总是笑笑，笑的心甘情愿，像一个傻傻的孩子。
天际处是铅灰色的云，一如空影城千万年来永恒的寂寞，苍白。
他看到自己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残忍。而筱，却一直这样，看了将近八十年。
记忆里又出现玥小小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夕阳把影子拉的太长，于是他错觉的以为玥长大了。
其实，她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十年的时光，已经悄然的过去了。
从他们认识到那时，每天晚上，他都会到那颗树下，抬起头，装作是在看星辰花，好几次，他的脖子几乎都扭不回来了，僵直着仿佛一根木棍。
“难道我是隐形的吗？为什么她看不到我呢？”他经常会自言自语的问自己，扰扰脑袋。
因为刚开始，玥都不会理他，自顾自的看着远方不断漂浮着的暗云，在月色下，依稀的散去。
那时的自己真的很不识相，总喜欢自说自话，或者找机会和玥扯谈。
“你为什么一直要坐在树上呢”
“一个人，很无聊的吧，要不要我一起上来啊，嘿嘿……”
“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啊？你的亲人呢？”
“你来这里干嘛呢，就为了看这些花吗？
“你下来，或者我上去，我们一起玩吧。”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飞身掠上了星辰树，不过很可惜的是，他还没站稳，就被玥打了下来。
“别来烦我了……”
玥望着狼狈扑到在地的他，有点不耐烦的说道，这是她对他说的除了名字外的第一句话。于是，他兴奋的顾不上疼痛，从地上跳起来，对着树上的她大喊。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啊……”
他的表情里没有委屈，反而显得很开心。
一个挨了打还笑的这么开心的人，她倒是真的没有见过，估计是有病的……
孩子模样的玥打量着，心里默想着。
“诶，你打了我，这不公平啊，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嘿嘿，我们做朋友怎样，这样我就不打还你了……”
玥站在枝头，一时间愣在那里，仿佛没有想到他有这样可笑的提议。
要和我做朋友，不然就要打我？
“呵呵……”
她忽然间觉得很好笑，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了。
那一刻，她惊讶的发现自己还有笑的能力的，长久的孤独和杀戮已经磨灭了她太多孩子的天性。
但她觉得很开心，似乎也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带给别人的不是眼泪和死亡，而是笑容和期盼。
以后的岁月里，很多次，他们在渗入空影城里的苍水支流附近静静的坐着等待黎明，身边是盛开的紫色星辰。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空气中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像一种符号。玥在一边没有看懂，缠着问他这是什么，他坏坏的笑笑，不肯说。
这是秘密，以后再告诉你。
他在心里默默的想着，这是一种承诺，永远的承诺。
他看到玥用纤弱的拳头敲他的肩膀，但眼睛里带着笑。他们在彼此的视线里，看到对方温柔的笑意。
“你一直陪着我好吗？”
玥看着他的眼睛，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对他说。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里，孩子般的玥淡淡的笑了。
紫色的星辰花在月色下摇曳着微光，两个人最释怀的笑容被这颗称作永恒的树一直定格在那个镜头，很多次，重渊在空影城中进进出出时，他都能清晰的看到曾经的他们这样真诚的笑过。
忽然间，他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记忆的洪流里，他看到自己和玥一起坐在星辰树上，他已经长大了，而她还是孩子的外表。
像一个年轻俊美的父亲，领着自己的孩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彼此眼睛里，他们有多么的重要。
终于有一天，玥看着他变得俊美，成熟的脸颊，认真的说
“我的生命是很长的，你不能一直陪着我，你也会有你自己的事情，你会厌倦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隐忍的伤，透着无奈和疲惫。不止一次，当她看着他渐渐长大的面容时，他都会看到她眼睛里有黯淡的光，她的生命是很久的，而自己，终究会苍老，会离开。
他看到自己纯黑色的眼睛里有玥孩子般的身影，他忽然笑笑，
“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忽然，他调侃的说。
“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嗯？”他的脸凑过来，嬉笑着，一贯的没个正经。
玥看都没看，一拳打过去。这样的重渊，她太熟悉了。他装作受伤的样子躺在星辰树粗大的枝干上，大声叫喊着
“啊，痛啊，我要是死了，你可是要赔的……”
重渊自言自语的说着，他没有看到当时的玥，她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凄迷的月光，落满了苍白。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忽然很舍不得。
远处的星光慢慢变得黯淡，一直隐落在夜幕中。重渊看到，自己的嬉笑的眼睛里露出不可磨灭的执着，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将要去做什么，那一刻，重渊忽然想到筱，不由的自嘲，原来自己和她，竟是如此的相似。
他跪在幽黑辽阔的大殿里，烛光一群一群晃着明暗的阴影。
漓烬坐在高高的白玉坐上，上面铺着银色的雪狐尾衣，长袍如同一道月光，静静的流落。
“你真的想好了吗？”
“在这里，永远都不会有后悔的余地。”
她的声音空旷的如同辽阔草原上忽过的风，飘忽在自己的耳畔，带着警告和诱惑。
“是”
他听到自己简单明了的回答了一个字，那样绝对，不惜一切。当时的自己，也是很天真而单纯的啊，他忽然怀念那是的时光。
如果一切再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吗？不惜用一切去交换。
他对着回忆，笑笑，也许，还是会的吧……
“用你的一切，来交换陪在她身边的权利。”
直到现在，他的脑海里还是会时不时的浮现出漓烬对他说过的话，这是她给他的承诺，也是自己的要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值得吗？”
他记起自己离开大殿时，背后传来漓烬空旷的声音，像历尽了凡尘的淡然。
有忽然盘旋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衫，他忽然觉得寒冷。像是有什么在这一刻永远的失去了，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消失的是筱纯真而无邪的笑容。
他得到了什么，也失去了什么。这很公平，他发现自己，没有抱怨的理由。
“什么？你去求主人了？”
“你疯了吗？你知道她会让你做什么吗？”
他看到真的生了气的玥在他面前大声的斥责，她孩子的面容里有内疚，愤怒，和无奈，还有很多，他不明白的感情。
她不想自己为她做任何的牺牲。
她不想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不想因为她的存在，让自己像木偶一样受漓烬的摆布，她已经是一个傀儡，她不想看到自己变成另一个。
她的手在空中高高地扬起，指尖有淡紫色的光芒凝聚着。
最终，她的手还是没有落到他的脸上。光芒在空气中散去，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侧。
“对不起，渊……”
她低着头，轻声的说着。他看到玥的手在微微的颤抖，这个承诺，是一辈子的事情，玥觉得自己是一个亲手把自己推入深渊的人，带着深深的内疚和罪恶感。
但当时的自己却笑了，有着愿望达成后的满足。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许，很多年后，会难过，但是，不后悔。那次他回到药灵谷，筱在黑色的玄石上提着夜灯，抱膝而坐，等他回来。
很多年以后，他依旧是曾经年轻的面容，筱，也一如当初的素颜。
她对他说，“别忘了，我的身体里流着药剂师的血，再加上药物的调配，我也可以活得很久。”
她对着记忆里的自己笑笑。
“我说过，要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她的话似乎还很清晰的萦绕在他的耳边，只是筱习惯于微笑的面容在那刻却变得模糊不清。
紫色的星辰花在夜空中漾开淡淡的光芒，遗落在时光飘忽而过的缝隙中。
玥坐在他身边，脚下是猎猎的风携着飘荡的月色呼啸而过，头顶是幽深的苍穹。
她侧过头，紫色的瞳孔里印着他的影子，很久，她终于缓缓说
“漓烬要杀筱，和他们家族里所有的药剂师。”
“就在今晚——”
他看到当时自己嬉笑的脸在瞬间凝固成坚冰，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几乎没有思考，他对着星空，一跃而去。呼啸的风灌满了他的长袍，他看到自己只在苍茫的天空中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转身之间，那一刻，原来自己可以显得这样的决绝。
玥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在夜色里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觉得有什么永远的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紫色的花在枝头随风摇曳着，一寸寸捣碎苍白的月色。玥伸出手，指尖在花瓣上拂过，轻轻一转，一束花悄无声息的落在她的掌心里。
即使是象征永恒的花，也会有零落的一天，何况，只是誓言。
玥的视线缓缓的从手心抬起，对着远方自己离开的方向，一直凝视。
他听到她在星辰花下似有似无的梦呓，
“即使我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去找她，我还是会选择告诉你。”
“我会帮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只是风在耳边漂浮着过去。他看到她紫色的眼睛里，有幽然而深邃到不惜一切的光一闪而过，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曾经跪在漓烬面前的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毁灭自己，却只为别人的目光，而现在，他又一次看到了，只是，在玥的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