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生平第一次觉得睡觉也是一种享受。然而真应了凡事无圆满的道理。自三更起，窗外便淅沥地下起了小雨，清晨醒来，推开木窗，一股潮湿的水汽混着树叶的清香扑鼻而来，花园的池中已是一片殷红，犹有“落英满池红”的意境，梳洗完毕，美美地享受了一份清淡的点心，见时辰还早，我便在回廊上铺开一张软席欣赏起了这宅子里的风景。
平安京今年的花期似乎比往年短暂，明明昨日还是满满一树的绯色繁华，今日再抬头看时，这屋外的樱花经过一夜的风雨飘摇，竟然已经是稀稀拉拉的残败一片。院子里的地上，小径上，甚至连那疏密不齐的灌木丛里，都已经厚实地被拉上了一层花瓣毯。
不过，这种景色美则美矣，但是对于樱花本体来说，大概是要悲哀了吧。此满满一地自己的艳骨，在人类眼里或许是落红绚烂，可是对于樱花呢？这还真是难说。
“空蝉如此逝，幻灭若朝霞……”想到这里我不由感慨了一声，很少这样矫情过，不过是今天一看这樱花，想到所有事物辉煌至极必然面临衰败的境地就不免觉得有些哀伤了。——昨日何等富丽，也不过今朝一并乌有呐……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未来小姐何来如此伤感呢？”虽只闻声，但我还是可以辨清来人是谁，这样魅惑得欠扁的声音，不用说，掰个小手指也能猜到吧。
“感伤？是不礼貌吧！我原以为右大臣大人要到黄昏时分才会大驾光临！”
收起了软席，我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今天的源希臣穿着一身墨黑的狩衣，一身周正。比起昨日的散漫，却是有了几份男儿该有的英气。
“哎……小姐的态度似乎不是很欢迎在下。真是可惜，未来小姐为什么不能够温柔一点呢，要知道女孩子这样可……”
“源希臣大人！既然您已经来了，也不便让您久等了。那么！出发吧！”见他一脸纨绔的**样，我冷冷地迅速打断了他的后话，直起身，顺手拉下肩膀上的披肩褂衣，戴上立乌帽，做好出行的准备。
“小姐不会就这样去吧？”他显然被我一身男装的打扮弄得似乎有些惊艳，先前因为是披着褂衣跪坐，又没戴帽也不易辨认装束，但是现在，
“刚才还真没看清楚，原来小姐穿的是男装啊。”
“怎么。大人认为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我看着他不免有些好笑，“穿什么？好像是我个人的自由，似乎和大人无关吧？！”
“这倒并不是，只是……”
“只是以这种方式出现，会威胁到漂亮的贵族少女对你的倾慕度？”我挑了挑眉毛，继续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您放心，我对女子可没有什么奇怪的兴趣。”
虽然穿着一身男装后被误认为男子然后被一大群的少女思慕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可是我的趣味还没到这种乖戾的程度。
“这个，哈哈哈，倒是个新奇的解释，看来得改称呼了，安倍君？”听到这里，源希臣止不住一阵朗笑，“不过，未来小姐？既然对女子没有兴趣，那么男子呢？”
“你觉得呢？”我笑着反问他，眼看他脸上隐隐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绕过他的身侧向门口走去。
雨天的朱雀街行人甚少，牛车的速度也因此快了许多，我和源希臣对面而坐，两人并没有多少交谈，牛车转着咕噜噜的车辙，行了快有半个时辰，藤原府便已在眼前。
前来迎接的侍从匆忙撑开两把伞，由一个身穿玫红色褂衣的侍女领路，我与源希臣缓缓行进于府邸内。
藤原家族是平安京有名的贵族大家，就连如今的中宫皇后也是藤原家的女儿。想来，府内的一切应当富贵到了极点吧，而今亲临却不曾如此。
春末时节，宅子里浮着甜丝丝的花香，一排回环的走廊上方，密密地缠着大簇的珊瑚珠，缘着主枝，是一串串鲜红色朱玉般的圆润果实，低头而视，纷纷地皆是昨夜被风扇落的樱花，软软的丝绸质感和花瓣天生的娇弱让人不忍踩踏，只不由放轻行走的脚步，这里虽说是贵族的府邸，却见不出一丝雍容华贵的景象，比起晴明府邸里的自然，竟又不失多了一份和谐的温雅。文邹邹的好像是一个诗人的居所。
“请两位这边走。”侍女带着我们徐步向前，并且不时地停顿一下，礼节性地示意客人先走，好容易才到了一处客室。
“两位大人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夫人过来。”玫红色褂衣的侍女微微屈身行了个礼，便从客室的移门出去了，客厅里一下只剩下了我和源希臣。
那侍女迟迟不至，也许是无聊心在作祟，我好动地拉开了客厅左侧的移门，出奇地一个别致的雨中花园呈现在我的面前。
“真美……”看着一园子的奇石林立，樱花烂漫，幽静而别有洞天的雨中景色我不由脱口一句。“这里的主人大概花了不少心血吧。”抬头望向源希臣我慢慢说道，
“是的!这个园子是藤原一平君一手设计的，的确，意境很不错。总让人有百看不厌的感觉。你也是那么认为的吧，安倍君。”
“安倍君？……”我轻声地自语道，对源希臣改换的称呼还是有些不习惯，“的确是不错的意境，好像仿照了唐朝的林园格式，不过在这种下雨天怎么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鬼气。”
“哦？”
“大人不觉得这里的石头铺设太多了吗？给人一种高耸林立的森然感。”
“这无非讲求的是一种意境，我想一平君应该也是那么想的。”
“诗情自然可以，可是为了一味的诗情画意而找来麻烦就显得不太值得了。”风水这个话题岂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明的，看着源希臣不解中的一脸饶有兴味，我笑笑继续道，“中国有个郭璞曾经写过一本《葬书》，这本书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教人如何“藏风得水”，虽然说得是如何选择墓葬。但是对设计花园依然也是可行的。这个花园的布置有两个错误，第一个——多石。”
“多石？怎么理解？”源希臣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顺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呷了一口。“多石又会怎么样？”
“难道大人没听说过‘地贵平夷，土贵有支。支之所起，气随而始，支之所终，气随而终。’的道理吗？庭院铺石自然风雅，但是像这个院子，铺石过多，形状又高耸怪异。就让宅子形成了一种压抑的窒闷衰败感。它们的存在压制了泥土气息的流动，本能的使石块充斥了阴气，减少了阳气，何况，京都多雨。石头存在过度只会增加庭院的湿气。加重宅子的阴湿感。这是其一。”
“那么其二呢？”
“其二是——位置，它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它的布置位置在中院。按照我们现在在所在的位置来看，这里所谓的中院虽然不是整个府邸的中心位置，但是很可惜，却是我们眼睛感觉上的宅心位置。这里是五黄土星的正位，这里的土气流动本来就不稳定。你的这位朋友还要建得怪石林立，配合着鬼气森森，自然是灵依附的首选。到了雨天，天地缺少阳气，灵就会出来作怪。”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藤原君很有可能真的不是什么病，而是……”源希臣听到这里正欲把整句话说完，但言语至一半却戛然而止。
“怎么了？”
我纳闷地刚要开口问他，抬起头无意发现不知道何时花厅的移门外已经站着一位身穿玉兰色十二单衣的中年妇人，容颜端庄而温和，虽已是四十岁的光景，然风姿犹存，依稀可见当年韶华岁月的美丽。她年轻时大概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吧。正想着，
“这位就是右大臣大人的朋友吧？”这位妇人已开口问道很自然地朝我点头笑了笑。
既已表示我也不好意思再久坐不动，旋即起身。她应该就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藤原一平的母亲吧。
“是的！夫人，他是在下从阴阳寮请来的阴阳师。”未及弄清来者明确的身份，我还徘徊在如何开口称呼，源希臣已经先一步作答。
“您好夫人，在下叫安倍雅成。”我行了个礼，安倍未来这个名字就不要说了。一听就女气十足。再说京都也似乎没听说过有**阳师吧。女子应该去当巫女。“受右大臣大人的拜托，听说藤原一平公子身体不适，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阴阳师？安倍雅成？你是安倍大人家的弟子？呵呵……还真是让大人费心了，不过，一平君只是偶尔的一些风寒，没什么大恙，犬子身体不适无法见两位，大人们来的不是时候。”
一听到我来的目的，藤原夫人脸上暗暗涌起了一副古怪的神色，原先平和的口气竟夹杂着一层薄霜，她客气地敷衍着源希臣和我，听似客套的话，却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看来，源希臣是自作多情啊，为藤原府驱灵，恐怕只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我似笑非笑地斜看了他一眼。
“夫人，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再说，让阴阳师为府上做一场法事对藤原君的病情也有好处，是吧？安倍君。”他用胳膊在我腰间悄悄碰了一下。
“源希臣大人说的不错，恕在下无礼了，这个宅子的确让人感觉有些污秽。特别是那个假山林立的庭院、”我抬眼再次望向北移门外的那个怪石园林。错觉中居然发现石头间有一条白色的影子飘忽而过。再抬头看向藤原夫人的时候，意外发现她也望着那个方向，眼神里一丝畏惧瞬间隐没。
“如此说来，是右大臣大人的盛情无法推却了。那么，这样吧，两位等会儿就随文姬一起去公子房中吧。”她转头吩咐了那位玫红色褂衣的侍女，一丝模糊的微笑划过她的嘴角。
“好的，夫人！”
那侍女暗语式地回应道。两人细微的神秘却没逃过我和源希臣的眼睛，相视一笑。
这个家族好像没有表面的风平浪静啊。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这位夫人叫玉石明子，并不是藤原君的生母。”
源希臣看着一干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后望着那位藤原夫人的背影方才慢慢说道，“而且没来藤原府中的时候，是京都斋院小有名气的巫女。所以有些事情。安倍君可不要掉以轻心。”
“巫女……”
我轻语了一句。
玲……长长的一声颤音，回廊上一只风铃悠悠响了起来。不知何时，雨中竟然起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