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表弟结婚,在镇上的一家大宾馆办的酒席。木棉最怕这种热闹的场面,尤其是亲戚朋友一大堆的聚集在一起。处境尴尬的木棉坐立不安的躲在一个角落默默无语。她在心里祈祷着,最好谁都别理她,看到她当作没看到,话题也别扯到她身上。这真是一个叫自己难堪的日子,即便没人当面说她,也会私下议论她为什么嫁不出去。这闺女长的也挺俊的,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可到底为什么呢?是啊,她自己也想站起来替大家痛快淋漓的解释这个问题。可问题就在于,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问题究竟在哪里。
木棉在大堂里看见穿梭自如的佳佳,她穿桃红色的小外套,时尚靓丽。木棉起身去迎她,佳佳,佳佳,她一边唤着佳佳的名字,一边快步的想要追赶上她。木棉被突然涌入的人潮拍打后退,她无助的挣扎两下,眩晕的一瞬感觉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似乎曾经经历过同样的时刻。
佳佳转过身来微笑,不说话,先以“五指山”的手势问好。木棉也默契的捏住指尖旋转一周,一个完美的弧度。
“你来这里干吗?”
“你来这里干吗?”
“我表弟结婚。”
“我妹妹结婚。”
“什么?我表弟是和你妹妹结婚?”
“那我们不是成亲戚了。”
“压力大啊,压力大。”木棉连连叹息。
“我发现我步你后尘了。当初你妹妹比你先结婚。现在我妹妹又比我先结婚。五年之后,不会我也象你现在这样还单着吧?”
“那还得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天塌下来老妈顶着,女儿嫁不出去老妈跳楼。”
“你老妈想跳楼了?”
“她不是跳楼,她是跳舞跳的没以前带劲了。”
“那就别跳了呗。”
“其性质等同于扼杀了她的艺术人生。”
说到这里,木棉又忍不住的同情起了母亲,她的艺术之路走的那么热烈那么坚持。怎么能够在精彩上演的时刻停顿下来呢。坏掉的手风琴,废弃在充满灰尘的角落。没有舞蹈的人生,对母亲而言无异于一个满是尘埃的角落。她的华丽,应该在舞台上,在天地间。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残忍剥夺。
木棉知道,今天的酒席,感觉别扭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还有母亲。她需要在饭桌上答记者问,做一个叫实话实说的节目。虽然,木棉很想把这个节目改成“谎话连篇之梦想成真”。这样就可以把年龄减掉十岁,还可以说,姑娘屁股后面跟着100个仰慕者,现在发愁的事情是,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好。选了东东吧,西西很受伤。选了南南吧,北北要殉情。最后总结陈词,哎,一个人太有魅力,原来是这么叫人苦恼的一件事情啊。木棉真是做着白日梦都想把人生的剧本改写成这样,可她的命运偏偏不济。现在,她不知道排在哪个瘪三的后面,名次为101。
这个他人热闹,自己清冷的夜晚。不同房间的两个人,木棉和母亲,一同失眠了。自己什么时候能嫁人?女儿什么时候能嫁人?她们失眠的目标都这样的惊人一致。
天快亮的时候,木棉才终于睡着。头脑发胀的深陷梦境,她被海水一样汹涌的人潮包围,如此多的人,黑压压的望不到边。木棉想要拨开人群穿越过去,似乎是要找一个人,能够看见他的背影,却又无法触及的人。心里有这样强烈的愿望,想要找到他,想要靠近他,但分明无能为力。心痛的酸酸的,不忍醒来,知道一切一碰就碎。
梦里的那个人,一直熟悉的在木棉心里。她知道他是齐绅,可是又不愿承认这个伤感的结论。因为每一次在梦中的相见,都有一种近在咫尺的遥远。或者他从远处走来,带着凛冽无比的光芒,几乎要刺伤人的双眼。或者他背离而去,被人群阻隔着不能走近。
齐绅,你在哪里?(来自木棉的胡思乱想录第219页)
最近佳佳的心情也比较烦乱。自从妹妹出嫁之后,这个家庭的所有压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对木棉说,“就好象曾经有两个射击的靶子,任凭一个坚强的射击运动员如何火力勇猛的练习,都还可以勉强支撑。这两个靶子不管是靠分流压力还是靠互相鼓励,总之两个一定要比一个的受伤率低很多。可现在的情况就实在不秒了,一个靶子撤走了,剩下的一个得独自负担。真是千疮百孔啊。”
木棉大笑着问她,“难道你妈妈是个勇猛的射击运动员啊?”
“那还用说,更年期,没办法。”
“我妈还好,她比较含蓄一点,不过阴沉着脸的样子也不好看。她通常发镖的时候都冲着我爸,我爸属于功能齐全的智能型垃圾桶。不但有陶瓷罐的美观造型,还能将收集起的废品用来发电照明。”
“超级完美型的父亲,这样的男人是女性的福音。”
“嘿,恐怕只有女人会这么想,男人们还觉得他是窝囊废呢。”
佳佳微笑着摇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木棉习惯了她深藏心事的习惯,从不探究与追问。只要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就是十分知足的事情。
“我想搬出去住。”佳佳忽然说。
“那能行吗?你妹妹刚走,你再走了就剩你妈妈一个人多孤单。”
“可我迟早要嫁人啊。先实战演习一下,让她感觉感觉什么滋味。最好能在这种状态下找一个老伴。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她想让你嫁人,你想让她找老伴。你们这对母女真有意思。”
“都是为对方着想,但她的方法让我有压力,而我的方法却让她有动力。”
“我估计你妈妈不会放你出去的。你还是趁早收心。”
“你看着吧,我一定能说服她。”
“如果你真说服她了,我也跟着你一起搬出来住。我的理由更充分,上班的地方太远。”
这段时间,佳佳开始做她母亲的工作。木棉也开始逆来顺受的接受母亲的相亲安排。亲戚们的热心已被木棉一网打尽。现在轮到母亲的同事跃跃欲试。
幕布几乎刚刚升起,就又绝望谢落。木棉满心欢喜的以为等到了她的“门当户对”。结果这个文质彬彬的人,出口成章的翻起了木棉的旧帐。
“我认得你。”
“哦?”木棉吃惊不小。她歪着头看他,又内心怯懦的移开了目光。她飞速的过滤着头脑中的信息,但对这个人还是没有任何印象。这种不能把握的恐惧之感,就象是一个莽汉用跷跷板将自己弹上了天空。原本一个左右两端大体平衡的游戏,突然变成了一个恶作剧的极限运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木棉,不但两手空空的抓不住一根稻草,还要眼巴巴的被观看的人耻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木棉很不自在的嗯了一声。
“这就叫贵人多忘事吗?十几年前我还给你写过情书。我比你高一个年级,对你这个小妹妹一见钟情,然后费尽心机的想要讨好你,有一次我花了半天时间去山上采了一大捆野花,结果不但没讨到你的欢心还被你羞辱了一顿。”
“我羞辱你?那你可能不了解我,我不是一个会羞辱人的人。”
“你当时把那些花分给了别的同学,连里面的信都不看一眼,随意的丢在一边,然后周围的女同学嬉闹着念着信里的内容。”
“以前的我是这样吗?我真有点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自己的傲慢是吗?听说后来你和一个男孩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你还因为他离家出走了。真不值得,现在一定很后悔吧?如果不是他,你应该能读个大学,找个好工作,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用来这里和我相亲了。”
木棉平静的哦一声,然后缓缓的说,“既然你提到了这个事情,那我就顺便告诉你一声,十几年前我没多看你一眼,那是很明智的。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更不会看你第二眼,因为你是个没风度没修养的人。”
木棉踩着她噔噔作响的高跟皮鞋愤然离去,一进家门,就把脚上的皮鞋踢上了天花板。她趴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哭的天昏地暗。自尊心一向强的木棉,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嘲笑。难道这就是上天的玩笑,当年的追求者,如今成了复仇者。自己还要卑微的排在那个瘪三身后的第101位。
父亲被木棉惊天动地的嚎哭声惊动,他跑过来,慌张的询问,“木棉,怎么了,木棉。”
木棉听到父亲的声音,充满焦急与安慰的声音,象是又回到了童年生病的时候,在身边照料的父亲,就是这样关切的询问,如此熟悉如此安抚人心。木棉一点点的挪动着身体靠近父亲,她抱住父亲的一只手臂,捂住自己的脸,继续号啕大哭。终于,哭够了,哭累了。才抹一把眼泪,对父亲说,“我想吃巧克力。”父亲起身去给她买巧克力,她看到父亲衣袖上湿润的一大片,沾着她的眼泪与鼻涕,就象小时侯。依然如此,在生病的时候,在伤心的时候,要吃巧克力。
第二天,木棉象是真的生病了,浑身软棉无力。她给妹妹打电话,请了一天假。父亲要带木棉去医院看病,木棉死活不去。站一旁的母亲,终于拿出平常对待父亲的一贯威严,严肃的命令她,必须去!
父亲用电动车带着木棉,后坐上的木棉,若不经风的缩成小小一团。母亲拿出一条她们跳舞时顶在头上的纱巾,包裹住木棉的头脸,用来抵挡凉风。木棉知道她现在的造型一定非常怪异非常土包子。可一向审美力强的母亲,节骨眼上也是慌了手脚。
挂号,检查,发高烧,打吊瓶。中午从医院回家的时候,父亲又去商店买了两大块巧克力。木棉的手上攥着病历本,口里是融化开的醇香美味。她一边流泪,一边品味巧克力。咸涩的液体滑进嘴里,瞬间就融会成香浓甜味。
母亲做了丰盛的午饭。所有的菜都是木棉喜欢吃的。吃饭的时候,又想掉眼泪。“小时侯好,生病的时候好,长大不好。”木棉昏了头脑,又说出这些让母亲不开心的话来。母亲看在木棉身体不舒服的份上,没有同她计较,还是给她夹了很多菜。
下午木棉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休息,手里摆弄着那只以前折给毛毛的纸鹤,毛毛说这是只生了病的纸鹤,又重新还给了木棉。木棉一直保留着它,歪歪扭扭,病病恹恹的纸鹤,多么象此时的木棉。也许瘦弱的木棉原本就是一只生病的纸鹤,纤细的身形,敏感的内心,又在现实的摔打里伤痕累累。木棉又掰下一块巧克力,放进了口中。
她把纸鹤和病历一同放进床头的柜子里,那厚厚一沓的雪白病历又增加了一本,她身体的荣誉证书。光荣的生病,光荣的记录,光荣的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