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木棉的终生大事成了牵动相邻的共同大事。她每天几乎生活在一种高压的氛围里。母亲在家的时候害怕面对母亲。如今母亲出远门了,她好象依然没能从这种窒息中解脱出来。出门有人看她有人议论她,面对那种直接询问的话语,要象张灵那样,大声的说,要笑着说,要一遍一遍的说,没有。这看似简单的“没有”两字,里面又饱含多少心酸多少无奈多少脆弱。这些殷勤关心着的人,难道就想不到吗?他们只管轻松的问,却不管对方如何沉重的答。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多么叫人恼怒啊。这个身不由己的世界。
木棉只能待在家里,拿出她钟爱的“胡思乱想录”,记录下这些内心的声音。她从笔记本的夹层里翻出自己的照片。那张穿着裸肩T恤,雪纺碎花长裙的照片。她回眸一瞥的微微惶恐,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吗?她自己都疑惑了,这个看上去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叫人心痛的自己。现实的自己怜悯起了相片中的自己。她们是一个人,却又好象是两个人。自己看自己的感觉,为何时常心酸,时常难以置信。她将照片重新收回去,合上了“胡思乱想录”。
她找出那条挂破抽丝的雪纺裙,将它满满的铺开在床上,花朵一样的打开。如此美丽却又如此残酷。象是一场华丽的青春焰火,轰轰烈烈的急促上演,冷冷清清的黯然跌落。破败的裙角是否就是凋零的花瓣,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生命力。
窗外的光线慢慢发生变化,浅淡的阴影,清凉的气息。木棉跑到院子里看到初升的月亮,那么静那么明亮,与世无争的挂在天边,与这个世界始终保留着一个清净的距离,不论沧海桑田。木棉搬了一只小板凳坐下,就象儿时的很多次,端着下巴仰望夜空,或者星星出来的时候,还可以数星星。
感觉有点累了,回房间休息,想在临睡前翻几页书看看。从床底下的纸箱子里找出很久以前的书。最上面的一本是约翰格雷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木棉几乎已经不记得,何时买过这样一本书,有点来历不明的感觉。用手指哗哗的翻动书页,夹放其中的几页轻薄纸片翩然飘落。木棉捡起四散的纸片,看到上面写着,戒烟四法。什么喝水戒烟,什么萝卜丝戒烟。效果如何,并无印证。她想起这是为方桐搜集的。那时侯是多么地深爱着他啊,无论去到哪里,心里满满的都装着他。想把力所能及的一切好东西都给他,可以心甘情愿的为他做任何事情,可以丢掉自己,可以忍受痛苦,可以不求回报。就那么傻傻的痴痴的爱他。可他还是扔下了木棉,说了一句,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幸福了,就义无返顾的走掉了。这几张未来得及交出去的纸片,就好象无处投递的爱心,放在哪里,都似乎多余。木棉毫不犹豫的把那几块小纸片放进嘴里咀嚼掉了,然后用力吞咽进去。虽然满嘴苦涩,虽然眼含热泪,但一切都已过去。在这个时刻,只要记住,爱情惟有放在自己心里才是最安全最不会变质的。现实中的爱情,无论多么热烈,终将有透支干净的一天。这种悲剧就好象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大概他首先崩溃的不是身体而是神经。那么放在心里的爱情还是爱情吗?大概不是,或者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爱情。所以它一劳永逸。
木棉终于一点点想起来,那时侯是怀着一种怎样悲壮的心情买下这本书的。那一天,好象是一个世界末日,和方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象一副副应接不暇的图片,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木棉走在日光照耀的大街上,绵软无力,周围的一切象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觉世界。她走啊走,实在走不动了,停在路边发呆。旁边电话厅里的女孩旁若无人的大声讲着她的失恋经历。有几句飘进了木棉的耳朵,她的意识慢慢苏醒。听到她说,“我现在能明白男人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我早读到这本书,就不会这么失败了。”于是木棉买了她提到的这本书——《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在后来的爱情中,她也试图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可是屡次挫折之后,她才发现,理论其实是无用的。当你真心去爱的时候,你忘记了理论。当你不再爱的时候,你不需要理论。理论应该只存在于有憧憬的人心中,而现在的木棉已经对爱情不抱希望。
她拿出一本破破旧旧的《安徒生童话》,少女时代的她,最钟爱的故事就是“海的女儿”。也曾经象小人鱼那样痴心的、不顾一切的对待爱情,哪怕是化成海上的泡沫,也以为第二天的太阳会照亮自己。“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痛苦。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读到这里,木棉无声的哭了,为她自己遗失了的纯真少女心。
天蒙蒙亮,木棉还没有睡醒,余曼就打电话过来诉说她的烦恼,“怎么办,怎么办,有人给我送秋天的菠菜了,怎么办,太苦恼了。”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到底怎么了?”木棉在精力不好的时候通常会很不耐烦。
“那个大耳朵的,身材强壮有肌肉的那个。”
“八戒二师兄吗?那么肥的肉也能叫肌肉啊?”
“说什么呢,不许你诋毁我的帅小伙。”
“既然都是你的帅小伙了,那还苦恼什么。”
“人家还是要细致考虑考虑嘛。”
“好好好,你考虑吧。细致的考虑。我还要睡一会,把刚才那个没做完的梦做完。”
“做什么好梦?”
“做梦娶媳妇。”
木棉接着睡,努力的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可再也无法继续刚才那个梦境。那个关于童话的梦,那个关于少女时代的梦。
今天又要在家里待一天吗?为了躲避别人的眼光,把自己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些无聊的人到底是为什么。等死队的老头专心等死就好了。想要抱曾孙的老太婆该去庙里多上两柱香。还有母亲文化中心的那些老娘们,木棉恨恨的想,说别人家的闲话最好不要让我听到,不然我诅咒你这个老蟠桃变成烂柿饼。这种心态上的愤怒与不平和,让木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端起镜子照照自己,我变老了吗?我变丑了吗?我变邪恶了吗?我变得愤世嫉俗了吗?此时,她再一次想起张灵的话,在自己已经焦虑不堪的时候,周围的人还要一遍遍的问,而自己也要强颜欢笑的一遍遍答。可是……现在她真想和张灵聊一聊,如果有一天这内心的脆弱终于崩溃,那是否可以把最后的强颜欢笑发泄成恶语相向。把曾经积累起来的所有委屈所有难言之隐都一次性爆发出来。可是,张灵说了,他们也是好意,不能伤害人家。于是,只能是自己伤痕累累。还要笑着回答,大声回答,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目前看来,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尽快找个乘龙快婿,好让母亲乐呵乐呵,在乡亲们面前也扬眉吐气一回。一定得挽着他的胳膊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走回村东头。一路上敲锣打鼓的宣告,我也有今天了。别人再要问的时候,也终于可以趾高气扬的回答,有,有,有,有,有,有。回答“有”的感觉多爽快啊。塌实的心情好象兜里揣着几百现大洋似的。
木棉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出门,因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家里休息。她要去镇上找佳佳,聊聊天,然后再一起出门逛逛街。到了佳佳家,正好张灵也在,看来今天来的十分凑巧。上次集体约会,和张灵也没单独聊什么,只觉得她说话不多,但说出的话字字中的。她是那种长相平凡的女孩,脸上有很多的雀斑,眼神羞怯,是一个普通的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女孩。但是木棉喜欢她,从听说她,到看到她,都喜欢她。感觉在她身上有一种与别的女孩不一样的特殊之处。也许是她的坚韧,她有一种骨子里透出的坚韧气息,让敏锐的木棉捕捉到了。
佳佳问木棉,“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啊,谁会给我打电话啊。”
“我和张灵都接到了那个肥头大耳朵的家伙打来的电话。你没接到吗?”
“我没接到,但有可能他接到的信号是,您拨打的手机号码是空号。”
“你也真够损的,干吗不留自己的号码。”
“不想再旧事重演,你忘记上次那个猪头二百五了,没完没了的纠缠,真是一场噩梦。”
“有道理,我估计这个人也不好对付。刚才又给我和张灵打了,说的话都是一样的。估计事先写好的台词。如果他知道接电话的这两个人不但在一起,还按了扬声器,彼此分享着他的表演,那他不得气吐血啊?”
“你放心,能这样做的人,他的心理素质比你想象的好十倍。你们想怎么处决他?”
张灵说,“风干了是不错的腊肉。”
“啊——太恶心了,你要吃啊?”佳佳的反应异常巨大。
“只是让他在一边干晾着。如果他只给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打电话,也不觉得这人可恶。这种不尊重我们女性的行为应该得到惩罚。”
木棉笑了笑说,“想想这人也挺好玩,感觉象是在找工作?把简历投给很多家公司,哪一家有意向招聘他,他就去哪一家,既随遇而安又统筹时间。不过把这种做法放在找对象上,就有点缺乏诚意。”
佳佳说,“诚意要以具备自知之明为前提,就他那狗熊样,还异想天开呢。我们这些姐们,哪个不比他强十倍。用你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也忒不‘门当户对’了。下次他再敢给我打电话,我就叫他整完容再过来。”
“看来你喜欢英俊的男人。”
“也不是非得英俊吧。我觉得修养很重要,这个人如果不是表现的这么差劲的话,我也不会说他是狗熊。就好象你说以前的那个人是猪头二百五一样。谁没事干,非要对别人的相貌评头论足啊。只是他们的行为加剧了他们外在的丑陋,让人产生了厌恶之感。心灵美的人,哪怕他的外表怎么丑陋,人们还是觉得他美……”
木棉看了张灵一眼,“瞧我们的梁老师,开始讲课了。”
三个人一起去逛商场,很多夏装已经开始打折,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但空气中还是炎炎夏日的味道。木棉在二楼的专柜发现了那条碎花雪纺裙。好象一切都没有变,好象一切都还是昨天。木棉甚至有一种冲动,重新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可是她看到了它现在五折的价格,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觉得必须要面对这个现实,这条裙子的意义已和当初不同。
“季节是在秋季,身边的朋友是佳佳和张灵,此时自己的心态有点焦躁。写在8月16日的留言。”木棉想把这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写进她的“胡思乱想录”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茫然的感觉是多么难以言说。
佳佳在淑女馆里买了两件衬衫,都是长袖的,样式简单,职业气息,很适合上班的时候穿。她手臂上的刺青的确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剥夺了她穿短袖的自由。张灵穿衣比较保守,在妈妈级别的楼层里流连忘返。木棉和佳佳跟在她身后,把她看中的衣服一件件打入天牢。“不行,这件穿着象我阿姨。”“这件太土。”“这件颜色有点老气。”“这件不适合你。”张灵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们俩成心折腾我啊。她们一同把张灵推到年轻一代的楼层,帮她选了一件胸前带图案的T恤。张灵嚷嚷着,“不行不行,和学生穿的一样年轻了。”可两人谁也不理她,继续叫售货员开单子。木棉和张灵买了同样款式的黑色平跟皮鞋,可以在上班的时候穿脚不累。
离开学的日子不远了,木棉有点想念园里的小朋友,也很想毛毛。聪明的小女孩跟着外婆和妈妈去到海南那么远的地方,去到外婆的家乡。木棉想象着,是否有一天,自己也有了孩子,可以带着他去旅行。可是,这样的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
在木棉还没来得及告诉余曼八戒二师兄遍地撒网的英勇事迹之时,得到的可靠消息是,余曼已经和人家风花雪月上了。说还是不说?木棉左右为难。她知道美梦被当场打破的感觉一定很残酷,可是隐瞒带来的后果如果更加残酷那不是对不起朋友。木棉决定还是说。她一路小跑着紧急面见余曼,却发现那个男人正好在余曼家里。他围着大师傅的白围裙,抡着大勺,很专业的将锅里的菜抛向空中又接住。饭桌上已经放好一瓷盆清炖排骨,香味缭绕,一派幸福的人间烟火。看到这些木棉想,余曼终于能吃饱饭了。她曾经说过,饿的滋味那是相当绝望的。相信她同时也会认为,饱的滋味那是相当幸福的。木棉默默的退了出来,虽然余曼假惺惺的留她吃饭。但她很明白一个道理,和恋爱的人一起瞎搀合就等同于和大食量的人抢饭吃,下场都是很悲凉的。
晚上,星星已经不耐烦的眨了几千次眼睛了,余曼才大摇大摆的来到木棉家。“你找我有事吧?”“没事啊。”“鬼才信呢,还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我估计你有十年时间不知道跑步是什么感觉了吧?”此时木棉内心挣扎的更加激烈,她仰天长嘶一声,终于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余曼斜着眼睛看她,这个神情应该叫做鄙视。“我说这还叫知识分子吗?保守的死脑筋。正常的事情在她们眼中都能变成天大的事情。你也是,以后少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假斯文假仁义,我就对她们没多少好印象。一个个清高的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木棉看到余曼不停翻动的厚嘴唇,实在没心情搭理她,她靠在床上皱着眉不说话,余曼说着说着没意思就走掉了。木棉反复的想这件事情,难道余曼是对的?难道是她们小题大做了?那么张灵不该说要晾他腊肉,因为他在新鲜的时候就被识货的买家抢走了。佳佳也不该说他是狗熊,因为他在情人眼里确实是帅小伙。还有自己也不该抱着一个揭发的不良目的,还那么不淑女的跑步前进。好吧,八戒二师兄,是我们几个小肚鸡肠的人对不住你了。希望你和余曼能过上酒足饭饱红红火火的日子。
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余曼的饱饭吃了还没半个月,八戒二师兄就自动撤离余老庄了。他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作为可参考的宝贵经验。余曼这回可郁闷了,她不懂为何如此志同道合的两个人却要分道扬镳,难道是工作重点不应该放在吃上?谈恋爱就是要谈嘛,谈美食,谈生活,谈梦想,谈未来。恼怒的余曼恨不能掘地三尺,把这个人挖出来,“小样的,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配不上你了。就你那狗熊样,还想掰更大的玉米棒子,没门!我就是最大的。”
从此,余曼的生活又回到从前,饿肚子,减肥。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就写书法画素描,通过走文艺路线来陶冶自己。她写的最好的一个字是“饼”,龙飞凤舞,气宇轩昂,没准老外还会认为她写的是“龙”字,买她的一副字,赚个烧饼钱。她画的所有画都是一个更大的饼,上面嵌着火腿,红萝卜,还有起司。这种时髦的饼叫做披萨。她在精神上感到孤独的时候,就发一个短信询问木棉,下次集体约会是什么时候?木棉心里想,你不是不稀罕和那些假斯文假仁义的人混在一起吗。但她又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此时的余曼很受伤很脆弱。并且距离她烂在咸菜缸里的日子还有十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