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诞,天官赐福的日子,奶奶便约了玉衡的外婆带着我们两个孩子去寒山观里进香祈福。寒山观在镇郊的挹翠山上,道观始于宋朝,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是远近驰名的道教圣地。特别是每年的上元诞,信众们都要上山朝拜紫微大帝,祈求来年的福禄。
清早,我们就到了寒山观,但观内已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在拥挤中的人群中,我俩跟着奶奶她们一路对各殿神君进行参拜。一轮下来,那繁琐的仪式,刻板的神像令我们两个小孩厌烦不已,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然后好去后殿玩耍。后殿是寒山观主持璇玑道长清修的地方,从不对外开放,但里面树木繁盛,风景秀丽,还有一寒山塔能远眺挹翠山全貌。对我和玉衡来讲,后殿的庭院才是心心念念的神秘乐园。
我爷爷是城里大学的历史教授,又是什么东亚宗教方面的研究专家,和寒山观主持璇玑道长是多年的至交,所以每次奶奶到观里都要拜访一下璇玑道长,顺便捎上爷爷送给老朋友的一些礼物。
这次也不例外,在完成对各路天君的参拜仪式后,寒山观的副主持磨镜道长便引领我们来到璇玑爷爷的居所—清阳殿。奶奶她们和璇玑爷爷见了面,然后便絮絮叨叨地聊着些陈年往事。我随便吃了几块点心,便拉着玉衡跑了出来,去庭院里面玩耍才是此行的重点。
跨出清阳殿大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回头一看,早晨山间的岚气还未完全散去,殿前矗立的两尊石像便像驾了云雾般,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但我还是有点害怕,这两尊造型奇特的石头怪兽,有着马的脑袋,鹿的身子,还有一条像老虎一样的尾巴,也许是雕刻的工艺太精湛,每次见到都觉得它们好像会随时跳起来扑向我。墙角的一株山梅正静静地吐出略带苦涩的清香,阳光透过大殿门楣镂空的雕花,为下面的石像投下薄灰的阴影。
在那光和影的交界处,我仿佛看到怪兽杏仁状的大眼里闪过一丝鎏金般的光芒。
这一刻我征住了,心中有点害怕,又有一点好奇,觉得自己窥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忍不住,我把玉衡的手握得更紧了。
“怎么啦?瑶光?”玉衡不解地回头看着我。
“那个石像……”
“石像怎么了?”玉衡疑惑地顺着我目光的方向望去。
“嗯,没什么了,我们去喂鱼吧!”摇了摇头,丢开自己脑中片刻的幻觉,我向鱼池的方向跑去。
沿着长长的麻石甬道穿过紫藤花架就是鱼池,璇玑爷爷酷爱锦鲤,所以池中养了很多珍贵的品种。我们蹲在池边,将刚才从内殿里带出的糕点捏成小块扔到水里,引得那一条条胖乎乎的鱼儿争相喋食,激起小小的水花,在阳光的映衬下它们身上斑斓的鳞片如宝石般耀目。
正玩得不亦乐乎,一把银铃般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不可以这样!“。回头,一道青色身影已经掠到跟前,待我们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糕点已经被人打落地下。
只见一名身穿天青色碧绿鲛绡的少年正拍着手中的糕点碎屑,淡淡地看着我们说:“大正三色和昭和三色是很矜贵的品种,除了特制的鱼食别的东西都不能随便喂,人类的点心糖分太高,它们吃了很容易死掉的。”
他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褐色的长发用带子在脑后束起,一双和头发同色的大眼中闪着魔性的金光,削瘦的脸庞上有着同龄人没有的冷漠与沉稳。
“你是谁啊?“来寒山观多次都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少年,我不由得好奇地打晾着他。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就走了,扬起的衣摆上用鲜红的丝线绣着斑驳的纹饰,一如骄傲的尾巴。
好傲慢的人啊,打掉了我们的糕点,没有一句道歉不说还完全不理会我们。
我正想着要怎么指责他,玉衡细弱但清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对不起,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些,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我转身惊讶地看着玉衡,这个家伙怎么搞的?平时从来不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的他,今天竟然对这个傲慢的少年发出邀请?
“一起来玩吧,你的声音很好听,像歌声一样,还有你刚才说锦鲤的事情很有趣呢。“玉衡越过我走向少年,明丽的丹凤眼清澈如水,玉琢一般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霎那间,我仿佛看到夏夜里盛开的栀子花。
今天的他实在太奇怪了,因为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缘故,他对不熟悉的人是不会轻易微笑的。
少年回眸看向他,冰冷的眼睛里先是疑惑,然后一点柔软的薄光从深邃的瞳孔中慢慢渗出。“我叫霁月。“少年抿着嘴唇答了一句,便回身走到鱼池边,在一块湖石上坐了下来。
“我叫玉衡,她是瑶光。“玉衡拉起我的手向少年走去。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由着玉衡拉着我在少年的身边坐下。
少年指着池中慢慢说道:“那白底有红斑和黑斑的叫大正三色,黑底有红白纹的叫昭和三色,它们都是来自遥远的国度-扶桑。”,少年修长的手指对着锦鲤轻轻地晃着,那些笨笨的鱼儿竟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齐刷刷地游动,就像列队的士兵一样,非常有趣。
“这条我叫它晨曦,因为它总是在天明的时候把头探出水面看日出。”霁月用手指点了一下其中一条锦鲤,那条被点中的锦鲤竟然像回应般跃出水面,还炫耀地扭了扭它肥肥的腰肢。
“那条我叫它花绯,因为它最喜欢喋食红色的花瓣。”霁月顺手扯下旁边的一株宫粉茶的花瓣,向叫花绯的锦鲤扔去,花绯同样欢快地跃出水面,然后欣喜若狂地把花瓣吞下去。
看着霁月像变魔术般操纵着这些鱼儿,我忍不住拍着手赞叹道:“你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霁月看向我,原本抿紧的嘴唇露出一丝笑容,褐色的眼瞳在潋滟的波光中泛出奇异的金芒:“是它们告诉我的。”
听到他这样说,我和玉衡不约而同地问道:“那也可以告诉我们吗?“,如果能拥有他这样的本领,那是多威风的一件事情啊。
“应该不行,因为你们和它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霁月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转向池中的锦鲤。
我丧气地垂下脑袋,却听到玉衡问:“那你和它们是一个世界的吗?”
霁月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玉衡沉静地说到:“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相同的是我和它们都是被迫远离自己的故乡来到这陌生的异国,不同的是它们还有自己的伙伴,而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在他冷峻的脸上漫开,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我也知道他在思念自己的家乡和伙伴,而玉衡也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低下头,郁闷地用树枝划着地上的泥土。
看到这种沉闷的局面,一向直性子的我忍不住拍着他俩的肩膀说:“你们不要那么灰心,刚刚霁月你说离开自己的故乡觉得很孤单,那么你想回家吗?想你爸爸妈妈吗?”
霁月如羽毛般轻盈的睫毛垂下,我看不清里面的神情,只听到他天籁一般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回响着:“想,无时无刻不想。”
那声音如泣如诉,美丽而哀伤,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热,眼泪就那么仓惶地滴了下来。
略带凉意的指尖滑过我的脸庞,抬头,只见霁月有点惊讶地看着我,食指上还沾着我的那颗泪珠:“怎么啦?小妹妹?我说的是我自己的事,怎么你反倒哭了?”
虽然说只是小孩子,但也深知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爸爸妈妈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我一把抓住霁月的手说:“我们去找璇玑爷爷吧,他最有办法了,只要找他帮忙就一定能够让你回家!”
霁月笑了,笑得那么云淡风轻,犹如远处山峰上那抹苍蓝的雾霭,只是眼里的那一点黯淡将袅袅的雾霭化作了寸寸灰烬。
“不,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因为留在这里是我和那人的约定,除非魂飞魄散了,不然我必须永远地遵守这个约定。璇玑是契约的守护者,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而且他身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契约的守护者?贪婪的眼睛?霁月说的是什么啊?我一点都听不明白,这时背后花丛里传来的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我将要提出的疑问。
“有人来了,我要走了。”惊恐的神色在霁月的脸上闪过。还未待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湖石上站起,三步并两步地奔向前方的寒山塔,然后一跃,少年那矫健而灵巧的身影就像离弦的箭,划过一道光之弧线后,顷刻便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凭空消失?阳光驱散了雾气,漏下砂金色的一层轻纱,前方除了寒山塔寂寥的身影就什么都没有了,唯有那一池斑斓的锦鲤浮出水面张着嘴向虚空发出无声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