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残灯的脸,一瞬间现出迟疑、惊愕、明悟、释然……种种表情,看在萧瑄眼里,竟有了一种一息沧海的超脱:“……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小王爷,公主,顾某先前得罪了……”
萧瑄连连摇头道:“不,顾……大侠,是我应该对你感激不尽才对!”
顾残灯闻言,竟淡淡一笑道:“……小王爷,某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壮士’!”
萧瑄嫩脸一红,想起先前的装疯卖傻,颇有些尴尬得不知如何作答。
聂昀嫣缓缓半蹲下身子,定定看着地上那生机正逐渐流失的英伟男子,脸有戚色道:“顾公子,小女,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若是……从开始便知道……我必然不会……”
她这次自称“小女”确是出于对眼前之人发自内心的敬意,绝无半点先前诡诈的成份,她哀伤于这样一个纯粹到极致的生命即将远去,终于无法将要说出的话完整地表达。
顾残灯何等人物,闻言已知她内心自责,他这时已愈见力竭,声音渐小道:“公主不必如此……落入敌手本就该……全力抗争,又岂能……心存侥幸、诸多杂念……?实是顾某已油尽灯枯、命早该绝了……说来,某生性多疑,从来……便只知这般剑走偏锋、鬼祟行事……先前又岂会……相信你们……呵呵……若教我事事光明磊落,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了……”
他这番自我剖析之语,直接而坦荡,实比那些整日将正大光明挂在嘴边暗里却专行藏污纳垢之事的伪君子和沽名钓誉之徒磊落了何止千倍万倍!
聂昀嫣看着他痛苦愈见明显的脸,心中一阵不忍。
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却听他以几乎拼尽全力的沙哑之声断续对萧瑄说道:“小王爷……非是顾某不信你……我知你定是……可靠之人……但我……却自知体内之物凶险异常,一旦脱离我体……恐招来……妖邪……燕兄身手超绝……杀气神鬼莫近……唯有经他之手……方能……万无一失!”
众人至此才反应过来——他始终在等待着燕七的回应。
不错,事关重大、前途凶险,若非燕七心甘情愿地揽下此物,恐将生变,是以他并没有一味地催促勉强,而是强以仅剩的意志勉力撑着最后的点滴生命,就那样静静缓缓地等待着最后的答案,也等待着无边的黑暗最终的降临……
整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除了顾残灯,其余人等俱都或明或暗地看向燕七,近乎屏息地等着他的答案。
终于,半天默不作声的燕七在不知因何思考了良久之后,缓缓开口道:“我答应你,定亲手将你所托之物交到‘无双公子’手上!”
“好……好……既如此……那么……‘卫国人’顾残灯……在此谢过燕兄了……这样……某便再无遗憾……”他几近细弱游丝的声音里充斥着最真诚的喜悦和满足,却教人听得心中既惊且恸。
众人这时才明江湖传言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千面公子”顾残灯,竟真的是那个已故国度的后裔。
想他这时如此毫不遮掩地郑重道出自己隐秘的身世来历,分明是明知将死无以为报后对燕七所表达的坦诚和尊敬之意。
“还有…一事……我虽至今……都不太……确定……但方才……想了想……还是……要转告……随心……”他脸上表情已无比痛苦,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那犹带鲜血的眼中却猛然渐起反常的神采,众人心知这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了。
萧瑄一把握住他颤抖不停的手,哀声道:“你说吧,我一定转达!”
“你教他……小心……‘经’……‘书’……”声音慢慢仅剩下气音,终于,到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阵渗人的寂静冷冷划过了全场。
萧瑄还来不及握紧,顾残灯那已开始渐失温度的手,已然无力地垂了下去……
燕七伸手至其颈边试探脉搏,未几,不得不缓缓对着聂昀嫣摇了摇头。
众人的心情一时间俱都变得异常低迷晦涩,几乎没有人愿意说话。
半晌,燕七按剑而起,声音沉稳道:“公主,雍王殿下,请回避!”
萧瑄顿时犹如从梦中惊醒,身体莫名地一颤道:“现在……便要开始了么?”
聂昀嫣心知这是燕七即将按顾残灯的遗愿行事了,唯恐场面血腥残忍,便要他们先行避开。
她也不多说什么,只幽幽叹了口气道:“燕七,我知你身手超绝,尽量……少些刀吧!”
“燕七谨遵玉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聂昀嫣缓缓走得远了些,一众宫婢亦赶忙跟随。
萧瑄却咬了咬牙,道:“燕统领,小王可否与你一起?”
燕七闻言,深深看了看他犹显稚嫩的脸庞,片刻后方淡淡道:“好!”
一番变故下来,竟已是月上中天了,冷冷的月光洒在这样一个夜晚,莫名地增添了几许凄凉。
四周极其安静,似乎没有人愿意再去打扰那已逝去的亡灵,但,一声声利器的砍骨入肉声却也因此更加清晰。
“公主,要不要,先去换件衣裳?”绿绮轻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聂昀嫣闻言,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锦袍上的团团血迹,摇了摇头道:“先不用了。”
马车上,那个一头白发的英伟男子边揪住她的前襟边强压痛苦而不得,最后终于,血流如注……
想到他临终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来历——他,应该是以自己身为卫国人而自豪的吧——即使,那是个已经消失了的国度。
国破山河碎,家国两茫茫……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才使得他如一匹孤狼般在这个苍茫冷漠的天地独自存活了下来,又是什么样的信念,才使得他甘愿忍受旁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而夜奔千里,以命传讯……
这个孤傲不羁,命运多舛的男子,在他的生前,可曾有人担心过他的冷暖?
可曾有人在夜里为他点过一盏灯?
又是否,会有一双温柔的素手,在远方的某处时刻等侯着,为他打开那扇回家的大门……
聂昀嫣的思绪不断起伏着,一阵清越质朴的歌声恰在这时幽幽自远方传来,在这个倍觉伶仃的冷月夜,显得格外忧伤!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
这是一首古老而熟悉的歌谣,聂昀嫣自小也会唱。
它说的是一个女子对自己那久久不归的心上之人的思念,这思念之浓,以至于她懒得梳洗、不愿见日,想要忘掉却偏偏肝肠寸断……
不知不觉,聂昀嫣已满眼是泪了。
……
一个永远沉冷镇定的声音蓦地在身后缓缓响起:“公主,那致命之物——已经取出了!”
次回:《雍王的请求》,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