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宫,大夏帝宫最清幽雅致的一处,也是大夏朝野共知的庆宣帝最爱的女人——云贵妃生前的居所,云贵妃难产薨逝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遵照圣喻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并由专人负责看顾洒扫。
端和宫外,是两队昼夜轮值的带刀侍卫,自那个笑容明媚、云淡风轻的女子永远长眠于皇陵之日起,未得庆宣帝特许,除其所生的三位公主外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靠近这里,违者,轻则掴五十,重则杖毙。宫中一众美人妃嫔即使盛宠如丽妃者亦无缘得以踏入此间半步。
满怀心事的聂昀嫣未带任何随从宫婢,独自一人踏着浓重的夜色徐徐向着生母的寝殿走来。
以往只要一有事理不清头绪,她便会来这儿静静呆上半日,此处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如母亲对自己的保护——温暖、祥和,让她纷乱的心莫名地得到平静。
今夜的端和宫依然幽静,却灯火通明,聂昀嫣不禁略微有些怔愣,正踯躅不前,蓦地,一声沉稳有力的喝声响起:“来者止步!云贵妃故处未得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杖毙!请速速退去!”
聂昀嫣闻言,咬唇疾步近前,粲然的灯火下,那喝声的主人显然认出了她:“小的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还望您宽恕!陛下亦来此多时,公主,请!”
那人的声音仍旧光明磊落沉稳有力,虽语带歉意,却不见丝毫诚惶诚恐、闪闪缩缩之感,聂昀嫣不由得细看了他两眼。
这是名方及弱冠的年轻侍卫,他身形高大,手足俱长,在值守的一众侍卫中尤为突出,其容貌五官分开看时倒并不觉得如何出色,但聚在一起再衬着那稳健沉冷的身姿气度,却自有一种言语间说不出来的引人注目的神秘气韵,它远比孤寒更加森冷,却较之杀戮更让人兽血沸腾,他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又似一张不知源自何处的天罗地网,即便就那样静静站在某处,亦会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周身空门毫无退路之感,这偌大个人世怕是再也无人与之肖似,亦是任何人也仿效不来,但,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略显狭长的缘故吧,当他一脸冷峻凛然看人时,竟隐约有几分智安侯尹少原的味道。
聂昀嫣不禁在心底暗赞了声“好人物”!
“公主殿下,小的是端和宫殿前侍卫统领——燕七,如有何不妥之处,还望您明白示下!”年轻的统领面对着金枝玉叶的“过分”打量只是略略低头表示恭敬,说出的话语却依然是沉稳有力、不卑不亢。
“……没什么,燕统领辛苦了!”
聂昀嫣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大步缓缓地迈进门去……
到得外间,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素日近身伺候庆宣帝的几个小太监正在一处静静候着,一见她来,俯身行过礼便要通传,聂昀嫣挥手拦下,径自入*******室里,只有庆宣帝独自一人,他眼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副美人图静静不语,也不知已经这样多久了。
那图上的素衣美人,身段高挑,姿态极美,一张堪比朝露的绝世容颜与聂昀嫣竟有九成肖似,只不过,画中的她在低眉浅笑里隐隐饱含着无尽的温婉,而聂昀嫣的眸上唇边流露着的则是深埋在血液中的坚韧和倔强。
他萧索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孤单,甚至略显老态,比起平日在群臣面前的那个强大无比、天威难测的九五之尊来竟然不似同一个人。
聂昀嫣的心不禁狠狠一抽。
父皇……
父皇……
她倾身站在内室的门边,心底不断哀伤地呼唤着眼前这个自己最敬爱的男人,渴望能给予他哪怕一点点的支撑,然而,过了半晌,这一声声的呼唤却始终没有冲出口去……
是啊,她竟然叫不出口。
——自从四年前的那个恐怖夜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当面叫过他“父皇”。
“贞儿,你说,永宁到底像谁啊?”庆宣帝苦涩中带着笑意的声音此时缓缓响起:“这个丫头啊既不乖巧也不温顺,脾气倔起来更是连一般男儿也要输她三分。呵呵……但也奇怪啊,众多儿女之中,朕却偏偏最喜欢这个倔丫头呢……”
他背对着的身形始终未动,话语中却已渐渐转为一种聂昀嫣从未听过的温柔与沧桑:“……贞儿……我……怕是有些累了……”
聂盛缓缓伸出手温柔无比地附上图中女子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就仿佛这一刻他所面对的仍然是那个娴静温婉的佳人,她依旧如往日那般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一脸明媚地笑看着他,从来也不曾离开过……
聂昀嫣看着他渐渐有些颤抖的背影,心中早已是大雨滂沱,她死死咬住双唇,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老奴给公主殿下见礼了!公主殿下,可否让老奴为您通传?”一个年老的声音轻声试探地在身后响起。
聂昀嫣一惊,猛然回头,原来是庆宣帝的贴身内侍——太监总领李有方。
经这一问,她竟忽然发现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庆宣帝。
“……不……不用了……我……我……”
话未说完,她便像生怕有什么东西拉住她似地,几乎是用逃地,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端和宫……
聂盛于恍惚中听到了些微动静,转过身时,面上已然回复了素日的王者模样:“有方,何事?”
李有方白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忧,缓缓答道:“陛下,方才……长公主殿下来过了。”
一丝细不可察的哀伤和无奈顷刻间爬上了龙目,聂盛低叹了口气,缓缓道:“朕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何事?”
李有方赶忙恭敬道:“回陛下,智安侯奉诏漏夜入宫,现正在宫门外候旨。”
聂盛闻言,神情一动,疾步向外走出道:“快!宣智安侯太常殿觐见!”
聂昀嫣一路折宫过殿,快步疾行,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是心中压着不知何时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让她透不过气,更呼喊不出……
父皇……
父皇……
您不用自责,远嫁大兴是永宁自愿的,为了大夏的百姓我愿意这么做……
可是父皇……
您可知道,姐姐和姑姑们的死,永宁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您知道我有多想原谅您吗,可是……可是……
作为帝王,大夏的每一个子民都是您的儿女,永宁体谅您的难处,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您实在是太过残忍!
父皇……父皇……
求您教教永宁,我该如何来面对您?
……
深夜的寒风,狂妄呼啸,冰凉刺骨,内心纷乱的聂昀嫣却未觉出一丝冷意……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然而一抬头,她却赫然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废墟前。
此时风虽然大,但月色尚好,透过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那废墟中随处都是一片片、一块块造型别致雕刻精美的红砖绿瓦,可想见这处地方当年完好无损时是何等的庄严宏伟,金碧辉煌。
聂昀嫣仿佛回味什么似地细细环顾着四周,良久,她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坐到地上,轻声道:“很久没来了呢,姐姐和姑姑们想永宁了么?永宁可想你们呢!”
原来,这片废墟竟是当年大夏国帝宫专门用来供奉毁灭之神的“玄华殿”,四年前的那一场惨事便正是发生在这里。
自那一夜之后,“玄华殿”便莫名奇妙地坍塌了,而悲痛欲绝的庆宣帝亦下令彻底废弃此处,任何人都不得提议重修。
恢复了记忆之后的聂昀嫣现在想来,玄华殿应是在毁灭之神真身驾临之时有的破损吧,想到此,聂昀嫣的唇边不禁浮起了一抹淡淡的浅笑,她轻轻抬起手臂,任宽大的袍袖随势滑下——皎洁的月华中,那赛雪欺霜的皓腕上,一串非金非玉的透明珠链正灼灼散发着璀璨得堪比素娥的流光。
“哎呀,小梦,你看这个人类小鬼到底在干什么呀?”一个洪亮老迈的声音蓦地在不远处愤愤不耐地响起。
次回:《最后的拜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