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妤走到杨浩身前,慢慢跪坐下来,仰头看着杨浩愤懑不平的脸孔,轻声说:“野人哥哥,今日一别,我们就不能和你单独见面了。等到我们出嫁以后,你想见我们,可以到夫家来访。朋友之间交流琴曲文章,是风雅事,没人会说什么的。”
杨浩叹息一声:“阿妤,你还不懂得嫁人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们有了归宿,我还来找你们干什么?平白给大家心里增加忧愁?即使是兄弟姐妹之间,也是有离别之苦的!”
蔡妤清亮的眸子迷离起来:“是啊。我要远嫁泰山,姐姐如果许婚河东卫家,从此就再难相见了。泰山羊氏百年望族,规矩很严,只怕归宁探亲都不容易。”
杨浩这时候的心情颓唐已极,能够想起的都是悲观的念头。“羊氏虽然是名门望族,比你蔡家门第还高。可是嫁到他家也不是享福,顶多是不受战乱波及。你那未来公公羊续羊举祖,廉洁自守,赴任几年也不回家探亲。他的夫人领着儿子从泰山老家千里迢迢到南阳郡看望丈夫,却被拒之门外。你猜为什么,原来羊太守身边只有几件布衾短衣、数斛米麦,根本没法养活妻儿。”
蔡妤听了眼睛一亮,露出笑容叹道:“真不愧是以道德文章著称的羊氏嫡脉啊!”
杨浩听了翻翻白眼道:“你就傻吧!嫁个丈夫不能养家,要这种丈夫做什么?道德文章有什么用?我都告诉你们了,乱世来了,乱世来了,要找个志趣相投,孔武有力,又淡泊名利,知道激流勇退的人才好,才安全。而且羊家只有道德,没有文章,我就不知道他家有什么流传千古的名篇。凡是我不知道,都不能算是文章大家。”
蔡妤咯咯笑了:“野人,你又在自夸了!你和我一般大,你能知道几个文章大家?你再怎么‘好’,再怎么‘安全’,我和姐姐也没法嫁给你的。别的不说,只你的年纪就不合适。”
杨浩见蔡妤根本不忌讳“嫁人”的话题,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事到临头,一味抱怨烦恼是没用的。想了想说道:“蔡夫子把卫仲道叫进去单独谈话了。我看他中意这个女婿。可是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许婚羊氏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呢?河东卫氏比起泰山羊氏,那也不用说了。”
蔡妤听了瞪起眼睛来,不过她生气的样子并不能让人感到紧张,而是像一只发怒的小猫,让人只想拍拍她的脑袋。“你这坏人!你只替我姐姐操心是不是?为什么你见不得我比姐姐嫁得好?”随即又黯然下来:“其实我嫁的也不怎么好了。羊太守仲子衜,发妻孔氏亡故,遗有一子。我,我是去做后妻。”
杨浩用怜惜的目光看着蔡妤。这个没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女孩子,其实不只是生下了名臣、皇后那么简单。她嫁给羊衜后,精心抚养羊衜前妻的儿子羊发,后来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羊承,羊发和羊承同时重病,她为了照顾羊发,疏忽了亲生儿子,以致羊承病死。她在历史上能留下“羊衜妻蔡氏”的记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成了后娘的正面典范,可是付出的代价却太大了。
蔡妤脸色郁郁,低着头说:“浩然哥哥,其实我心里很不安的。羊家仲子的亡妻是孔北海之女。孔家是圣人之后,必然德行高尚。我进了羊家,不知道怎样能使丈夫满意。姐姐才高傲物,父亲不敢许之羊氏。河东卫氏虽然门第低些,却不会欺侮我蔡家女儿。而且,而且我父亲虽然骂你,其实他也认为乱世已至,赴京前途难测。早些把我们姐妹嫁出去,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杨浩听了心里更加难过。蔡邕这是一厢情愿了。事实上蔡琰嫁到卫家后,仅仅一年,卫仲道就咯血而死。蔡琰没有生育,因此被卫家嫌弃,说她“克夫”。蔡琰心高气傲,不顾父亲的反对,回到娘家独居。而蔡妤嫁到羊家,只怕也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如何自处,这才做出舍亲子而救羊发的选择。
为了安慰蔡妤,杨浩摆出探讨学问的姿态,娓娓说道:“阿妤妹妹,你也不用太过苦恼。孔融孔文举虽然是孔子二十世孙,四岁让梨,文名远播,也喜欢奖掖后进,受文人尊崇。但他同时狂放傲慢,文章以嘲讽人见长。生活上也放荡不羁,崇尚奢华。我猜这样的人是不擅于教导子女的。他的女儿一定不如你贤惠。你家家世虽然不如羊氏,也不如孔氏,但你本人就是最好的女孩,任何男人娶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气,一定会敬你爱你,视如珍宝。你到了羊家,不要为了讨好丈夫,委屈伤害自己。那羊衜也是一个正人君子,你只要以礼待之也就够了。当然,如果你们之间能产生感情,那就更好了,自然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说着心里叹息,羊衜死的早,蔡妤和他相敬如宾容易,白头偕老就难了。
蔡妤低头静听,脸颊越来越红,好容易等杨浩说完,只声音颤抖的叫了一声“你这野人……”就没法说下去了。杨浩看着蔡妤不顾礼仪,匆匆跑开,知道是自己说的太多,让她害羞了。
杨浩搓搓自己脸颊,振作一下精神,离开蔡家的正院大厅。天色深沉,夕阳已经西下。不过明天太阳又会重新升起,不管有没有希望,还是要努力一下的。奇迹,不就是自己这种穿越人士的专利吗?
蔡妤逃到竹帘后,偷偷看着杨浩离开。脸红心跳,很久不能平息。她虽然接触男子很少,但也知道,能够真正敬爱自己所喜欢的女子,把她“视如珍宝”的男子,世上绝对不会很多。在父亲的评价里,羊衜是一个伟丈夫,好父亲,但他多半不会把自己“视如珍宝”。
蔡妤耳边听到裙裾曳地的声音,又闻到亲切熟悉的清冽香气,知道姐姐就在自己身后。她不敢回头,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眼里的秘密,轻轻说道:“姐姐,我们,我家这样对那野人,是不是太,有些狠心了?”
蔡琰伸手轻触蔡妤的削肩,让她回过身来,一点都不惊讶她脸上的红晕和异样的眼神,轻叹道:“阿妤,你的聪明,只怕还要胜过我。你不显露才华,是真正的大智若愚。浩然说的一点不错,你就是最好的女孩,不论是谁娶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气。那恶客也很聪明,相貌气概异于常人,绝非池中之物,当此乱世,迟早会一鸣惊人。无奈他生得太迟,如果早生十年,和我们相识的时候,也不会是这样一个野人了。又怨我生得太早,如果我比你年纪更小,等他功成名就后再遇到他,就不会这样伤他的心。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奇怪,为什么他长着童子的面孔,却会让人当作兄长看待。可惜我不相信自己的心,一直当他年纪幼小,不懂得情爱之事,是我错了。阿妤,你答应我,忘了那野人,去做一个贤妻良母。也让那野人忘了我们,他迟早都会忘了我们的。”
蔡妤轻轻点头,让姐姐放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法忘记他,但是我永远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