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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不见,不知君可安好。妾此前一时兴至,重游登天之道,今行至八万三千里高之处,偶见君曾叹之天极垂光色染,九州举云、瑰色氤氲、清霄引之、天光鉴之,繁华远之、浩渺近之,妾甚喜,留驻忘返之际、感触于深,思君之切更甚。妾欲与君携手同观,若许,妾当于此、候君前来。”
信笺洁如素雪,其上有神息虚影悠游旋返,如霞拥月、如光镀雪,字迹清秀隽丽、静雅舒柔。
没有抬头和落款。
可这是谁的信笺、谁的笔迹,赵东垂又怎会认不出来?
雪白的信笺在指尖骤然燃起,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着火光尽灭,赵东垂睫毛微垂,轻轻闭了闭。
登天之道对他们来说并非好的回忆,但如果是以前的她……坦然面对、只当一游,他不会意外。
可现在……她怕是没这个心。
赵东垂转身便往神霄门附近的钧天接天处去。
天梯在各天的接口称为接天处。而钧天接天处往下穿过中天直至凡间的那段天梯即为中天未成之时凡间所谓的登天之道。登天之道荒凉已久,八万三千里高处几乎是中天至钧天高度的六成,只身往下更不知要飞到几时。
她从钧天往下到她说的地方确实需要月余,可若要重游,她不该是从凡间或者中天往上直至朱天吗?
金乌飞过的金光残影划过天际,最后落在钧天接天处。
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一直在拉高,每阶天梯相距之远都须轻身腾挪,在登天之到偶有的断层更是难以为继。
信上说的地点在断层最频繁处,更是波折重重。幸而赵东垂不需飞行术法,他本身就能飞,天赋使然,一路下去比旁人快了很多。
登天之道每隔三千六百里便会连着一个开阔的露台支在一旁,八万三千里处无人,赵东垂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停下,直接朝着往下二百里远的那处露台落了下去。
金色飞鸟化作人影,落在天梯上,只见右方一块块菱形嵌在天梯上,反复拼接相连形成一条长长的走道,边缘银光闪烁。这条走道再往后便是薄雾遮掩,说是薄雾却诡异地唉浓雾更遮掩视线,后方完全看不到,甚至于以赵东垂的神识也竟无法探知薄雾之内的景象,只能凭肉眼看到,生长在露台上那棵树中勉强突出薄雾范围的巨大树冠。
而赵东垂走上这条过道,便见雾层淡开,树冠边缘之下几个从未见过的仙人面对着他一排并站,恰恰挡住了他正前方的视线。
“太子殿下,久仰。”
中间那人笑得冷淡凉薄,说是久仰,却连个点头致意也欠奉。
没有见过,可这一个赵东垂并非不认识。
闻近帘,道恒巅峰境界的仙人,秦莫泉提供的弈久阑和应扶娆不予天庭所知的下属之一。
赵东垂懒得争辩,见手腕一动,金色流光伴着清吟出鞘,剑光划破天际。
他站在台上,略过他们一眼,长剑遥指,道:“覆霜在哪?”
声音坚定,毫无疑虑。
对于被众神默认为光明之象征的金乌大太子,他认定的事,天界无论哪个仙人,都少有质疑。
可再得认可,也不能当呈堂之证。尤其是份属敌对,对方完全可以抵死不认。但那五位仙人互相看了看,却一同往左右一退,将中央的道路让出。
通道之后,薄雾失去那股莫名的力量,树下的景象毫无遮掩地展现。只见通道尽头一个方形的石台紧挨着树干而建,石台上有淡蓝色的法阵正处于启动之中,虞覆霜正躺在法阵中央,紧闭着眼,生死不知。
远处几道如练清光接天坠地的奇景开始消失,却谁都没有去看一眼。
法阵外围符文流转,光辉隐现。
这道阵,恐怕天界大多数仙人都叫得出名字。
——唤灵阵。
可将渡灵者夺取灵药的能力十数倍提升。
赵东垂看着,并不意外,更不迟疑,立刻闯了进去。
尽管知道唤灵阵启动,身为渡灵者的她现在必然无事,赵东垂仍是心中一紧,根本不去顾虑太多。
明知道后面那五位仙人等着他自投罗网,他也别无选择。
毫不犹豫地踏入阵法之中,心口骤起的撕裂般的剧痛令赵东垂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尽量稳了脚步,赵东垂拖着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去。
虞覆霜所中的渡灵术所渡之灵药,便是他体内那一丝蕴含天道至理的天地本源。
女子沉睡的容颜清冷如霜,尽管不是他爱上的那个热烈绝艳的感觉,赵东垂仍是看着便觉心中柔软而歉疚。
是他害她成了这个模样。
虞覆霜性情大变,不是因为与他结合后引起的天道影响,而是渡灵之术消磨去了她的喜怒哀乐。
所以数千年过去,他仍然忍不住会想,如果他当初坚定些,她就不会走早已荒芜的天梯,那些仙人就不会有机会利用她来对付自己。
灵魂中最重要那部分被剥离的痛楚随着自己的接近越来越强烈,他却恍若不觉。
赵东垂抚上沉眠中那女子的脸,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还在眼前。
身后强烈的杀意越来越无法忽视,赵东垂甚至根本没转身,只稍微侧过脸,反手持剑一抬,便挡住了惊艳袭来的一枪,双方对抗的神力波动竟让阵法符文都险些扭曲。
对于雷霆万钧的袭杀,赵东垂回应的只不过那轻飘飘的一瞥,眼中只有漠然。
是对对手、对自己生命的漠视。
他既然踏入为他准备的陷阱了,自然早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闻近帘眉毛一挑,心道不愧是比肩太阳神王的金乌大太子,灵魂处在支离破碎的边缘却仍能抗住他以四位帮手结阵相助、全力以赴的一枪。
可那又如何呢?闻近帘冷笑着想,还不是栽在情之一字上?
当年天帝与天相官商议着是否破坏赵东垂未来也许要遭遇的情劫时候他的主上就动了心思,可考虑到对方身负的天地本源,便没有当回事。
天帝都相信了这分天道至理的力量而选择不作为,他的主上又怎会怀疑?
可后来赵东垂动了心却遭太阳神王阻挠,导致虞覆霜独走登天之道,他们就知道机会来了。
天梯半途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他们在那里下手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仙神。他们要的渡灵之术的药引是赵东垂的天道至理气息,只要动用就总有泄露,对别人来说恐怕无能为力,可他的主上想要,自然拿得到。
说起来他们也不过信手为之,成败只看天意。若败露,牺牲的不过是一个虞覆霜,追查不到他们身上。哪怕是天庭狠心些,拿虞覆霜做诱饵引诱他现身,可若有监视他不会暴露,若无监视,虞覆霜势必落在他手里,见有异变,他完全可以先杀了虞覆霜从容逃离。
当发现赵东垂察觉心上人的异常反而给她隐瞒的时候,闻近帘就知道事情成功了一半。而到了现在,赵东垂只身前来,四方各路都有主上设下的监视,并无天庭伏兵,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九成。
话说回来,若赵东垂不这样感情用事,他身上那丝天地本源便是不负盛名,他们哪里敢要?!
万千想法略过脑海也不过瞬息,闻近帘维持着力道,好整以暇地等着赵东垂力竭。
赵东垂近乎淡漠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没受到灵魂正在被撕裂的影响。
——最绝望莫过于间接逼迫虞覆霜孤独踏上登天之道导致今日之事的父皇亲口对他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比起那句话带给他的灰暗无望,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父皇说的定数……是什么?
若是自己的不谨慎才落如此局,他可以坦然接受失败,可其中若掺杂了至亲之人有所预料的冷眼旁观,要他如何接受?
渐渐破碎的灵魂无以为继,才抵剑坚持不过一瞬,已然无力。可赵东垂握剑的手却越发坚定,他无法看着虞覆霜因他而死,却也不肯就这么放弃自己。刹那金乌的本源爆发,亮彻天地,耀目如天地初来破混沌而出的第一缕光,那样坚定决然。
闻近帘目光一沉,心知这番动静定然已经引起天庭的注意,人质已被赵东垂护在身后,对方显然已经不怕惊动天庭让他下毒手了,道:“在下明白太子殿下必然坚持得到天庭援兵,却不知道这凡间能不能承受得了您的坚持?”
天上金乌耀世,凡间万里焦土!
赵东垂的心神刹那动摇。
成败在此一举!闻近帘根本不待对方反应,话完立刻枪头一移抓住刹那的间隙掠过长剑瞬间刺去,一下子刺穿赵东垂的胸膛。
这本就是为他准备了数千年的杀招。
身后,虞覆霜仿佛清醒般骤然睁开眼,命脉相牵的爱人性命消亡,终于让她冲开了沉眠之术的束缚。
却只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那浩然如滔波及九重天地的辉煌骤然陨灭,伴着人形身影的模糊,化成的金羽暗淡下来、片片飘落,落在她的身上,金羽中残存的力量执着不肯散却,却是他给予她最后的守护。
失了生命的光华散落天际,不再是耀眼鲜活的金色,映得天上地下、寸寸苍白。
天地仿佛骤然沉寂下来,似一首无声的挽歌。
灵魂片片碎裂,作为灵魂核心的天地本源再无束缚,被牵引剥离出来,似要往虞覆霜那边飘,却被闻近帘握到手中。
如丝如缕的纯白在手中轻轻游动,闻近帘长笑道:“金乌太子的天道之心,我们就笑纳了!”
声音落下,他已率人离去千里之外。
金乌残留之羽形成的守护之力他一时半会突不破,天庭既已惊动,他多留片刻,危险就多十分。何况,他本就只为夺取赵东垂的天地本源而来,并不打算达成目的后对虞覆霜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