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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宿城东郊,青翠山峦绵延千里,分毫看不出它隐藏在黄沙漫卷的边荒和纯湛泛蓝的西海之间。
是叶落千万年腐朽入泥,往复循环,才有了如今的千里青翠。
丹宿城郊动过无数次武,却没有谁舍得破坏这千万年成长出来、延绵千里的心血之作。
可是,这跟施万磐有什么关系?
在他眼中、手中、心中,万物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能在他对敌时候化为最顺手的武器。是以,他手中从来不带武器。
他曾善待它们,如善待自己。
但此时,他像失去理智的凶兽,眼眶泛红,满目杀意。
终是再也顾不及任何。
所有的原则,都是虚妄。
两人交战的范围终于再次扩大,无边绿叶被绞得粉碎,翻飞的根系,错乱的枝条,泥土碎成粉尘,取代它成为接下来的武器。
墨初吟嘴上泛着清冷如月冰凉似水的笑意,在这般危及的时刻,他却反而还剑入鞘,退了几步,给对方退出了合适的距离,站定在半空中。
而在观厄楼观战的那几人看来,却是势均力敌的情势被瞬间打破,施万磐发了疯一般,使出的正是以命搏命的决然招式,墨初吟终是抵挡不住,不得不避其锋芒,后退开来。
“阿墨!”
毕云墟和安未越急迫出声,这便要冲过去、才堪堪撞到看不见的栏杆上,那动作便戛然而止。
墨初吟抬剑平举,握着带鞘的剑,迅速转动一圈,直直刺去,神力呈螺旋状扶摇而起,直冲天际。
正是祭天诀起手式。
神光铺开,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对方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然招式,一举败敌,可随着神力铺开的气息的却不是慷慨激昂的傲然,而是满怀悲恸的绝望。
如同生命最后的祭奠。
安未越与毕云墟就以那样滑稽的姿势生生站住,不可思议的声音从他们口中脱出。
“祭天诀?”
“主上的祭天诀?!”
两人愕然对视了一眼,同样看到了彼此眼里的不可置信。
“阿墨怎么可能会祭天诀?”
夏宛峙慢吞吞地走到他们身后,悠悠道:“这很奇怪吗?祭天诀,我也会啊!”
两人同时回头,神色中满是一言难尽。
毕云墟几乎抓狂:“银霂都不会,你哪里学的?!”
“师父教的。”夏宛峙若无其事道,看着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场,又道:“不过,那真的是祭天诀?”
他所知道的祭天诀,神圣而肃穆,绝不是这般几乎让万物的心随之凋零的悲恸。
“那还有假?”毕云墟道。
二人没听到夏宛峙心里话,只当夏宛峙学的并不是正统的祭天诀,放下了心中怀疑。
施万磐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身体从半空中坠落。却仍执着地看着墨初吟,眼中的仇恨再也化不开。
墨初吟长剑一挽,收于臂后,目光清冷,看着施万磐,就像看着一团空气。
握剑的手松开,那剑散成点点星芒,附于袖口,形成更为繁复的纹饰。
不消片刻,一道莫名的神力席卷上施万磐,他的身体立刻风化成尘,随着一半神力飞速消失。
墨初吟无动于衷地看着施万磐在他眼前被救走,毫无阻拦之意。
留下断后的神力阻了个空,自行消散去了。
墨初吟转身回归,身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凌乱不堪的战场如泡沫般破碎,露出了受相冲的神力影响后恹恹无力的草木,和草木下腐朽的湿润尘泥。
被碾成尘土的落叶,和被对战神力冲击得无精打采的草木——这,绝不是对战之前的景象。
他什么时候把施万磐拉入幻境了呢?
施万磐在战场中主宰着万物,竟完全没发现自己操纵的武器有一半都成了对方的幻象?
夏宛峙垂眼深思。
或许,墨初吟的力量比他以为的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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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初吟推开夏宛峙最初进来时候推开过的那扇门,回到露台之上。见到他,毕云墟与安未越惊悚后退,狠狠地撞上了露台边缘的栏杆。
却甚至忘记了腰间的痛楚,眼底犹带惊惶。
墨初吟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很快,唇角扬起的笑意多了那么一分意味深长。
毕云墟和安未越顿时同时扭头,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像是才发现此处风景多么令人流连忘返,可惜僵硬的身形暴露了他们的不自在。
墨初吟若无其事地挪了视线对着夏宛峙,道:“神力翻涌还需要一段时间平复,今天暂且休息,明天一早再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们脚下踏着的幻阵悄然解开。
林间、草地,鸟语、花香,草地中间是云栖木搭建的三层楼阁。他们正处在二楼的露台上,三面栏杆,桌椅摆在正中,围出的回形走道却是空荡荡的。
墨初吟身后是一道竖直的传送门,身旁是一扇精致的木门。
“宛峙,你随我来。”
他说着,转身走过去,推开那扇木门。
留下那二人慢慢消化方才的遭遇。
夏宛峙跟着他走进去。
门后是一条五尺宽的走廊,走廊中间靠右是上下的木梯,修得十分精致,木上的浮雕比之旁边木墙,多了一分细腻,少了一分华丽。夏宛峙走来时不由多看了一眼。
墨初吟带着他走上三楼,拐到左边回廊。
夏宛峙跟着,忽然问道:“我其实觉得……你好像不讨厌施万磐。”
岂止是不讨厌,在施万磐现身那时,他曾看到墨初吟抬头看过一眼,那眼神,完全可说是纵容的温和,如果墨初吟出中天那一幕夏宛峙在场,就能发现他面对施万磐那个神情一如之前面对墨夕笳。
“他又没惹我。”墨初吟半垂了眼,笑得凉薄。
夏宛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这一刻的神情,因此并不曾多想,只应了一声。
伸手推开木雕的镂空房门,墨初吟率先走进房间。
夏宛峙环视一眼,跟着走进去。
房间大约四十五尺见方,中间放着与露台上形式差不多的桌椅,正对的墙边靠着书桌,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角落一扇开着的门,内间隐约可见一扇折叠形屏风,和浅青色的床帐。
“这里是你的房间,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这几日你暂时住在这里。”
墨初吟说着,抬手敲了敲门的右方,只见半空徒然张开,一排柜子显露出来,中间放着几卷竹简。
“里面是丹宿城几个楼的菜式,你随便看看。”
说完他转身正对着夏宛峙,问:“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夏宛峙道,“我想知道,这里是如何叠起来的。还有你与施万磐对阵时候用的那一招。据我所知,开辟一个能与现有空间完美衔接的空间,天极境都做不到,开辟一个已有自如生长多年了的万物的空间,同时蕴含了空间、创世和时间的力量,天伐境也没有这个能力。”
确切地说,哪怕有这个能力,也根本没这个必要!
墨初吟颔首,道:“是的,所以这即不是开辟也不是创造,只是将叠起的空间展开。”
夏宛峙若有所思:“你是说,它们原本就是存在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只不过处于被挤压的情况下,针对性的神力或者足够的神息能令之扩大,或者说展开,等神力或者神息散了,便又恢复原状。”
墨初吟说着,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感受迎面拂来的风。
他的声音随着风飘进来。
“宛峙,我们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丹宿城,也只是叠在凡间中的空间之一,凡人一步就能从东郊尽头跨过西郊尽头。无论人间还是天界的九州地图,根本就没有这座城。因为……没有办法绘制,地图上加上这片地域,周围所有地形的比例都会完全失真。其他被隐藏的地方,也是一样。”
轻风传来草木的清新气息,如斯真实。可这里,从某方面而言,并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如果世界是一张平整的纸,我们看到的世界就只是一张团成一团又压扁了的纸团表面。以我的能力,也远远够不上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夏宛峙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墨初吟垂了视线,余光看到了对方的身影。
“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在扩大,一直在扩大,无论是天,还是地。不是像这种被折叠的、会恢复的偶尔展开,而是彻底的,不会恢复的延长,天庭成立那年暤天由东至西两千四百九十万里,如今已是四千零七万里。人间慢了点,可加上隐藏地域的延长幅度,也是差不多。或许是神息的逸散,天地一体,又或许……它本来就会拓宽。”
夏宛峙听着,忽然心头一动,道:“既然前后左右会不断拓展,那么上下……”
哪怕是因为神息……天界最不缺的就是神息!
墨初吟转身,对着他问:“你发现了吗?”
夏宛峙神色一动,没有回答。
墨初吟本也不是要等他的回答,接着说道:“所以,为什么天庭要在天柱山上建立中天?又为什么,在钧天八方设立九天传送门?夏宛峙,我这么说,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