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死了。
其实夜莺有一个大名,连名带姓的那种符合一般格式的名字,姓是继承自父亲,名听说是父母翻了好几天字典选出来的。
但是她平日与人交往时都不用这个大名,而是替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就此代替自己的名字。
夜莺取名为夜莺的时候,来历是安徒生童话里那只用歌声把死神诈骗至一丝不挂的小鸟精。
她的初衷很单纯,因为那个是西方童话里为数不多的出现东方元素的故事之一,她觉得发音也不错,就这么定了下来。
夜莺的大名除了她的父母之外鲜少有人知道了,上班时大家用的是工号,信用卡或者其他需要签名的地方都可以用指纹识别代替,身份证和户口本之类早就不在表面上印信息,统统改成了磁条,最后,大名对夜莺来说已经名存实亡。
夜莺本人倒是无所谓,她觉得反正名字这个东西,本来就是给别人叫的,自己又不怎么用到,换了就换了吧。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家非要确认大名不可的机构,而且这个机构还是人人都要打交道的。
这个机构就是殡仪馆。
殡仪馆场地很大,但其实只有一个对外窗口,夜莺的嫂子去租灵堂的时候,工作人员(女)娴熟地噼里啪啦敲了一堆账单出来,然后紧盯着屏幕头也不转地问:“死者什么名字?和你什么关系?”
“哦,夜莺,夜晚的夜,黄莺的莺。我是她嫂子。”夜莺的嫂子回答,把夜莺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姓夜啊,挺少见的。”工作间里一个磕着瓜子的大妈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点工夫那个女工作人员又噼里啪啦地打出另一堆账单出来,接过身份证,一刷,那台机器发出了“滴——”的长音警报。
“咦。”那女的眨了眨眼睛,又刷了一遍身份证,机器还是长长地滴了一声。“你这说的不对!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叫夜莺啊……”夜莺的嫂子茫然又局促地看着对方。
“不对,和身份证不符。”那女的又刷了一次,机器的长音报警紧跟着又响了一遍。
夜莺的嫂子脸霎时红了,一边连忙拿出电话拨自个老公的号码,一边支支吾吾地像是给谁解释似的小声说道:“我俩只是妯娌……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叫这个名的……喂,文松啊,文林在不在你那?你问问他老婆大名是什么……不是夜莺,是问身份证上的名字……你就问问嘛……”
听到这段工作间里的人都抬头看着夜莺的嫂子,这让后者的脸更是红得不行。
“你弟弟不方便说话那就快问问别的亲戚,总不能谁都不知道吧!”说着她就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口,也不挂电话。好在殡仪馆不像银行之类后面还会大排长龙,加上可能这种情况也是时有发生,所以女工作人员也不催她,耐心地等着回复。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夜莺的嫂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偏又得集中精力听电话那头自己丈夫挨个儿问每个亲戚的结果。
居然真的没人知道?
夜莺的嫂子尴尬地和自己丈夫商量着办法,片刻后她迟疑地按住话筒,对着女工作人员问:“嗯……请问可以读出身份证上的信息吗?”
女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回答道:“可以读,但是由于这个录入之后这个人的死亡记录就上报到国家人口系统上了,所以按规定必须是由近亲持死者身份证或者户口本来登录,这是为了防止误登。”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夜莺的嫂子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只得讪讪地点点头,又和电话那头的丈夫继续商量着。
殡仪馆的办事窗口不像灵堂那边那么吵闹,很安静,但是灯光很充足,每个角落都很亮堂,估计也是因为工作地点特殊,为了避免阴森森的气氛让一般工作人员不舒服。
灵堂那边就没这么亮,昏暗的烛光和纸钱的烟混在一起飘荡着,夜莺的尸体盖着一张白布停放在中央,周围的矮凳上坐着夜莺的丈夫。
夜莺的父母年纪大了,照忌讳不让来灵堂,只让她的丈夫在灵堂守着,亲朋好友都在外圈凑麻将搭子守着夜。
灵堂正中是一块盖着白布的木板,白布下面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出一个有些瘦小的女性身体,有些长长地发丝从白布旁边散落开来,垂在地上。
灵堂没有门,只是挂着一块布帘子。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一阵风吹过,把白布轻轻掀开一个角,露出垂在木板旁边的夜莺的左手。
惨白且有些萎缩的无名指上套着一颗玻璃戒指,戒指里有一团仿佛蚕茧似的白丝,将尸体与旁边浮着的一个肉眼看不清的人形影子连在一起。
每当风从外面吹进来的时候,影子就更淡一分,而每过一段时间,影子又渐渐恢复原状。
夜莺的丈夫陈文林只是个意志不怎么强的普通人,突然遭受丧妻打击的他此刻脑子里混乱不堪,对来来去去的活人视而不见,更是不会在昏暗光线下发现那个影子。
他在努力回想着自己妻子的死因,因为他觉得夜莺死得很蹊跷。
夜莺是在周末死在家里的,据法医鉴定死因是煤气中毒。
但他身为家里男主人自然是知道,自家这个老婆就是个宅,就会做果酱涂面包和泡面,自己不在家时从来都是叫外卖,根本就不开伙做饭。
煤气中毒的检测报告出来之后他也回家检查过,煤气罐是新放进去的,根本不是自己之前用过的那半罐。
而且最先发现自己老婆的是平日连招呼都不会打的几个同事,还是从隔壁邻居家阳台爬过来破窗而入的。
后来警察那里这几个人的笔录中详细而一致的描述了自己妻子昏倒在客厅,烧水壶水涨后浇灭了火导致的煤气泄漏,他们几人为了找急救箱而翻乱了家里的大小箱柜。
可是饮水机的加热明明是开着的,妻子为什么要用烧水壶烧水?而且妻子平日里明明就常常迷糊得忘记关窗,怎么会大白天刻意把门窗关得紧紧的。
陈文林怀疑自己的妻子是被谋杀,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毕竟谋杀这个事情离他这种普通人太远,怎么看都没有招人设计的缘由,而自家这个老婆宅得久了,有时就是喜欢做点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不定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老婆刚好心血来潮换了半罐煤气,然后关了窗子,拿明火烧水,然后又傻乎乎的忘记了。
那几个可疑的同事后来也来拜祭夜莺,也参与了守夜,还拉着陈文林,反复说如果他们能早点发现,说不定夜莺还能救得回来之类的话,态度之诚恳让陈文林打消了那怀疑,甚至还心生惭愧起来。
没人的时候,陈文林轻轻揭起白布一角,看着妻子青紫的嘴唇和开始白而略微浮肿的面容,心里涌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怔怔的看着尸体,好像就这么看下去夜莺就会活过来似的。
“小夜……”陈文林喃喃道,“好奇怪,我总觉得在这里的不是你……”
陈文林在矛盾中渡过了三天,全然没发现那个影子也在旁边挣扎着渡过了三天——在香还有纸钱的烟浓度越来越高的环境中,它竟然渐渐凝成了一个稀薄的身体。
而原本连着它与戒指之间的白丝,仿佛被墨水侵蚀一般渐渐由外自内变黑着。
三天后按照规定灵堂要拆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照例来处理拆灵堂事宜时,见着了陈文林,随口提了一句要他尽快去办理死亡登记的手续,他这才知道妻子的名字闹出的乌龙。
夜莺的嫂子讪讪地说道:“你别生气啊,自从我认识夜莺以来,这名字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也这么叫她,我就没多想,谁知这只是她自己取的呢?哎……”
陈文林没空顾及她的心情,只嘱咐了两声哥哥处理拆灵堂的事,自己就跑了一趟办事窗口,把死亡证明开了。
但夜莺究竟大名叫什么,他还是没给他哥哥及嫂子说,而他哥哥和嫂子也忙着没来得及问,这个事情就从没人知道开始,又以没人知道结束了。
灵堂拆了,尸体自然要搬到火葬场去。
那个影子三天以来都在香和烟的滋养下渐渐成型,夜莺的身体被搬走时,它就被那根已经完全染黑的线同样牵走了,如果有人看得见,就能看到它在使劲挣扎,但好在夜莺被搬走时也是入夜,否则它在阳光下一晒,定然就灰飞烟灭了。
它随着夜莺的身体去了火葬的地方,跟着那具尸体被几个陌生人放进一个无盖的薄木盒子里,
它听到有人问:“属什么的?”
然后有人看着手中的资料回答:“属鼠的。”
其中一个陌生人就将尸体推进了最边上的一具炉子中。
它被一起关进了焚化炉里,有些惊恐地看着四周密闭的环境。
放着尸体的盒子被架在一个架子上——感觉很像烧烤架,四周有很多机关口,将盒子送进来的入口被关紧之后,光线和声音全都隔绝了。
接下来一阵丝丝的抽气声,焚化炉里的压力渐渐变大,它的形体有些受到拉扯,越发的淡了。
它只能尽可能地猫在盒子里,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炉子里腾地就烧起来了。
一般来说,阳火能生杀万物,像它这种由阴晦之中构生的身体,沾之湮灭,但也许是因为这火长期烧的是死人,已经渐渐阴盛阳衰,所以这一烧几个小时,它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体头发先化灰,衣服也没了,皮肤融了,肌肉边萎缩边嗞嗞作响,手指和膝盖等地方已经露出骨头,在高温下迅速碳化。
它看见瘦小的手指上那枚诞生了它又束缚着它的玻璃戒指静静地在大火中躺着,丝毫没有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火终于停了。那具身体虽然还保持着人形,其实内里早已毁去,只消一点动静,就会碎成飞灰。那个影子反而不仅没有毁灭,还分出了四肢十指,明显壮大了不少。
又过了一段时间,炉内的架子一阵抖动,早已烧成灰的盒子和尸体纷纷碎裂掉下去,架子下的活动层接住混着木灰的骨灰,那个玻璃戒指也掉了下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就被一齐倾倒到旁边的取灰间里。
焚化炉外,工作人员已经进工作间去搜集骨灰了,夜莺的家属们眼巴巴地等着。
过了大约一刻钟,那人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盒子的相片格上嵌着夜莺微笑的照片。
陈文林接过骨灰盒,觉得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焚化的这几天他闭上眼睛就老是梦到夜莺哭着说火好烫,让他吃不下睡不着。
陈文林望着小盒子上的相片,夜莺微笑得很自然,他还记得不久前照这张相片时的情形。他艰难地叹了口气,转头走了。
焚化炉内的影子茫然地蹲在原地,它低头看看还在自己脚边的那堆被推出炉口的灰——那枚戒指还在那里。它表现乖乖的,就像只守着睡着主人的狗。
夏去秋来,冬了春至。
焚化炉里也烧了上千尸体,当初夜莺的骨灰早已和无数人混在一起,或许都被分出去好几个地方了,但那影子却依然蹲在取灰间里。
它已经不再是一年前那个淡淡的影子模样,已经越发像个人影,还能隐约看到面目——与夜莺生前很像。
有时会有人打开取灰间的小门——窗口大小,把其中一些骨灰铲出去,装在某个嵌有某人照片的小盒子里,而新烧成的骨灰又从炉口那边推过来,渐渐的,那枚束缚着它的戒指原本在的位置离炉口越来越远,离那个被铲走的小门越来越近。
后来的某日,新的灰又被推进来,戒指又被推过去了一些,那个小铲子又从窗口那里伸过来,铲到了那枚戒指,它就被随着关进了一个骨灰盒里,被人拿走了。
一阵颠簸之后,盒子被放在某个地方不再移动了。
它一直乖乖待在盒子里,只觉得盒子外面有时安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有时却满是嗡嗡声,好像很多人在低声念叨着某种东西。
某一天盒子外又是这样吵吵,它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意识,有点好奇,想出盒子外面看看,但是又不确定外面能不能出去,正在它努力思考之时,一只手把它从盒子里提了出来。
“何方小妖,竟然藏在这处,意欲何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