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在缄默中自觉地把视线投向窗外,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但对着那片散不去的浓雾,总比在逼仄的车厢里大眼瞪小眼要好些。然而很快,四个年轻人就发现,越没有人说话,气氛就越沉重,要打破这种无声的状态就越困难,渐渐地,沉闷的空气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四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每隔五分钟就要轮流拿出手机看一看,然而不管看多少次,还是一格信号都没有。
最后,是冯凯安第一个承受不住,他轻咳了一声,对叶芸芸说:“那个,你不是带着半导体吗?放会儿广播呗。”
女孩从口袋里拿出金色的收音机,一脸的为难:“在山里能收得到吗?”
“试试看呗。”冯凯安热情地鼓励女孩,丝毫没有看到闫康和杨榆脸上的不满。
叶芸芸点点头,扭开了收音机的电源,然后开始拨动频道拨盘,收音机的喇叭随即传出了一连串嘈杂的噪音。女孩小心地把所有频道调了一遍,然而什么也接收不到,车厢里大部分时候充斥着那种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偶尔有人声出现,也模糊得完全听不清楚,而且很快就会被杂音掩盖。
叶芸芸沮丧地看了一眼冯凯安,他们已经困在缆车上超过四十分钟了,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是一无所知,现在,最后一件有可能接收外界信息的物品也宣告无效,他们彻底沦落在一个悬空的孤岛上了。
于是车厢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半导体忽高忽低的杂音萦绕在沉闷的车厢里。不甘心的叶芸芸还在尝试着搜索频道,一旁的杨榆被刺耳的噪音搞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说:“关了吧。”
叶芸芸无奈,只好去拧电源开关,直到这一刻为止,如蛆附骨一样盘踞在这群年轻人心中的,只是有限的不安,他们并没有感受到真正的恐惧,他们内心深处,依然认为熟悉的世界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然而就在收音机被关闭的前一刻,变故陡生,喇叭里忽然传出了许许多多人的尖叫。没有亲耳听到过的人,很难形容那种叫声有多可怖,想像一下一大群疯癫至极的人正豁出性命进行一场惨嚎的竞赛,或许就能稍微体会一下那种情景,在场的四个人几乎立刻意识到,只有人在极度恐惧中,才会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声,尖厉的惨呼一声高过一声,把人的理智迫到了大脑的角落里,只留下恐惧支配的一片空白,每一声哀嚎都像是錾子扎进了四个人的灵魂深处,他们除了筛子一样的战栗,什么也做不到。叫声之中,似乎还有个男人说了两句话,但是说话人口齿太含糊,速度又快,根本没人挺清楚他讲了些什么,然后,喇叭里的尖叫声似乎又升级了,像是直接穿进了众人的脑海中,虽然这群学生面对的,依旧是单调的车厢和漫天白雾,但是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出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孔。
“关掉!快关掉!”杨榆首先反应过来,猛地推了叶芸芸一把,女孩如梦方醒,急忙去捏电源的旋钮,但是恐惧让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连续尝试了几次,旋钮都从他的指尖滑脱了。那疯狂的合唱几乎要把人的神经摧断,年轻人们感到自己的肝胆心肺都已经在撕裂的边缘。叶芸芸面如死灰,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绝望中她再次捏住旋钮死命地一掰,然后,四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塑料断裂了的声音,半导体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把开关弄坏了。”叶芸芸说,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是病人。女孩看向另外三人,眼睛里噙满泪水。杨榆拿过收音机,壮着胆子放到自己耳边,收音机并没有被关掉,喇叭里还是在传出轻微的沙沙声,如今在他们眼中,这金色的物件是如此地不祥,就像是锁了几千个怨鬼在里面。杨榆拿着收音机瞄了一眼紧闭的玻璃窗,心里盘算着把它扔出去,哑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投来凶狠的目光。大个子摇摇头,他不想同那个神经质的陌生人再起冲突,于是,杨榆放下登山包,把收音机收进背包底部,然后用换洗衣服把它层层盖住,他希望这样做能够阻挡一下刚才那样的尖叫。抬起头,他刚好看到对面的哑巴正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他并没有朝杨榆比划手势,只是阴沉地看着大个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残忍,就像是一个农场主正在评判牲畜的去留。
“刚才……那是什么?”冯凯安又开动了他不受欢迎的追问模式。
“民间电台的恶作剧。”闫康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冯胖子却一点都没有放弃话题的自觉,他甚至对闫康的打断有些生气。“你们有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问众人,“好像是说‘红星,塌陷期!’”
“我听到好像是‘天气,照相机!’”叶芸芸说完之后,脸色变得更白了,她决定不再参与这个话题。
闫康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琢磨手里的书本:“跟你们说了,这是哪儿的信号串进来了,说不定是人家在放鬼故事……”
“得了吧!”忍无可忍的冯凯安一巴掌把闫康的书打到地上,“你还想假装一切正常?你看看外面!我们已经在索道上走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从车站拿到的官方印刷品里标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景点!还有这永远散不掉的雾……这一切你打算怎么解释?你觉得自欺欺人还管用吗?”
闫康默默从地上捡起了书册,好几页已经弄脏了,他不去看气急败坏的冯凯安,只是慢条斯理拍着书上的灰尘:“你们怎么不明白?我在帮你们保持理智,难道你想让我们在悬空的车厢里被自己活活吓疯吗?”
“你当我们是瞎子?”冯胖子恨恨地说,“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你叫我们怎么保持理智?闭上眼睛不看?”
闫康不再回答,他执拗地重新把视线拉回书上。冯凯安看着他,冷笑一声:“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从一上缆车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东西瞒着我们。”
一旁的杨榆也说:“小闫,事情已经怪到这种程度了,这肯定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了,你知道什么,就都告诉我们吧,万一情况再恶化,我们好有个心理准备。”
闫康又看了一眼叶芸芸,女孩苍白的脸上也写着明显的期待,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保持沉默后,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那句话我听清楚了,是‘当心,掉下去!’”
三人都愣在了那里,面面相觑,有好几秒钟,他们脸上一片茫然,最后是杨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小闫,你之前说……九十年代,这里的缆车曾经因为超载发生了严重的事故,是什么事故?”
闫康靠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呼吸:“那还是九十年代初,因为超载,缆车在运行了一半路程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当时山谷开始刮起强风,缆车在二百一十米的半空摇晃了十分钟后,带着整整一车人掉下了山谷。”
虽然闫康语气很平静,但是三个听众都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之前的尖叫声又一次回响在他们耳边,这一次,尤为真实。过了快一分钟,叶芸芸才战战兢兢地问:“游客们,他们都死了?”
闫康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我不知道。”
冯胖子声音干涩地插了一句:“有什么不知道的,二百一十米高摔下来,肯定已经死了。”
“真不知道,因为……”闫康抬起头注视着三个人,直到这一刻,这三人才发现,原来冷静的“闫博士”,一样会恐惧,“掉落的车厢……至今没有找到。”
“你说什么?!”这一声惊叫是杨榆发出的,即使是他也没有办法假装镇定了。
“当时山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它掉进了北山的山谷,可是,事后出动人员在山谷里搜寻了一整年,连一片碎片都没有找到。后来,失踪者的家属们每年都要在山谷里摆设供品祭奠,有几个家属还要把一尊不知名的神像请到山谷中共奉,就为这个,跟当地人起了好几次冲突。再后来,人们在南山架设了新的缆车,北山的线路就被废弃了。如今,只有那一根根架设缆索的塔柱沉默地矗立在山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