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功了!
我终于掩护着人类从亘古的疯癫与狂乱下逃了出来,永远躲开了群星深处那些让人失智的凝视,谵妄的呢喃,还有那万古不竭的吹奏余音。我们终于彻底安全了,我多想冲出去告诉我的同胞们,他们曾有如婴儿一样无助地暴露在外面数不尽的危机与恶意中,而现在,已经没有“外面”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牺牲终于把这个珍贵的婴儿抱回了摇篮,我们可以在刹那的永夜中安稳地沉睡,永远像是一个孩子。
这,就让是所有人得救的方法。
太平村果然不在了。周问鹤犹记得初出茅庐时去君山拜谒“金银魔手”尹先生,路过了那个村子,村里的恬淡与淳朴让他误以为到了世外桃源。
然而现在那块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白花花的芦苇,没留下一点人类生活过的迹象。一阵风吹过,飞起了漫天的白絮,如果是寻常,或许道人会觉得这景象很有诗意,但是今天看来,却有了一股惨淡的味道。白絮在斜阳里飘飘而下,隐没进了芦苇丛,还有一些落在了水里,白色的一团一团,让道人联想起霉菌。
进入洞庭湖后,他遣散了船工,另买下了一艘当地渔人的小舢板,他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入内,因为这一去,真的生死难料。
猫三小姐还留在船上,每次周问鹤想要让她再考虑一下此行的凶险,她都会把话题岔开,这丫头心里一定很清楚,道人不忍心赶她走。
“这是怎么回事?”猫三看着湖面喃喃自语,“雾散了?”的确,现在偌大的天地间一片空旷清明,半丝雾也寻不到了。
前方的芦苇丛中忽然闪出了好几艘快船,把舢板的路堵住了。一个粗野的声音向这里喊了一声,也许是在问道人的身份。
猫三也大声回了一句什么,道人这才知道,她会说荆湘土语。他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朝夕相伴的姑娘。周问鹤少年时,纯阳宫前总有一只狸猫在晒太阳,它每一次都是自来自去,与宫中的道士相互不打扰地过了许多年。道人总以为,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了,然而有一天,狸猫没有再出现,道人忽然意识到,其实这只狸猫的一切,他一点都不清楚,他们只是在一段时间内结伴过的陌生人。
一艘快船朝他们驶来,这船走得又急又稳,不多时已经到了周问鹤近前,船舱里出来一个少年人,他身量不高,略有些水蛇腰,脸上双眼又细又长,颧骨突出,耳朵也有些招风,面相精明中又带着贪婪,果决中又带着刁钻,道人只看了一眼,几乎就可肯定,这个人就是在当日破庙中侃侃而谈的陈友谅。
“杨先生。”那少年道,“我真希望没看到你。”虽然是句威胁,但是少年说得落落大方,很难不让人从心里对他产生赞赏。
“陈公子,我们也一样。”
陈友谅身后的人似乎要亮兵器,却被少年挥手拦下。然后他郑重道:“晚辈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许有人从洞庭湖里出来,所以如果两人眼下想要进去,悉听尊便。只是,还请三思而行。”
道人闻言心里明白了大半,不到最后一刻,洞庭派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他们当然是希望道人跟他们掌门一样在君山岛上落个有去无回,他们好向武当交代。于是他抬手抱拳:“我们二人心意已决,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陈友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如果周问鹤真的困死在了岛上,有刚才这句话,他便是全无责任。后面那个跟班的小厮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在陈友谅身后小声道:“司空……”这两字刚一出口,就被少年斩钉截铁地打断:“这是玉师傅的意思!”
那人喏喏地点着头,面上却还是有些不服,陈友谅传下令去让众船让道,他自己的船也缓缓移向一边,道人又问:“湖上为何没有雾?”
“雾是今晨散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下只管守住洞庭湖,其它的,我没有兴趣管。”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猫三忽然问了一句:“陈公子,湖上为何全是你的人?剑老九和田家子弟呢?”
此言一出,陈友谅的细眼中爆出一道杀意:“没有田家子弟了。”他神态依旧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只是在道人的眼中,他的五官变得出奇地扭曲,仿佛是凶猛的虎狼戴上了一张劣质的人皮面具。然后,他的船便退开,君山岛,终于出现在了周问鹤的面前。
出乎道人预料,第一眼的君山还是数百年前的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的正中央,竖起了一座险峻的孤峰。
“督邮峰。”猫三在道人身后说。据传东汉章帝建初年间,有一位督邮曾经来此断过一件冤狱,就是他打造了金铃与金锁,困住了君山上的那个东西。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建初三年洞庭水泛,八九百里间,全部沦为泽国,有人听到湖中似有龙吟。洞庭当地妇人何氏被水卷走,过了十天,她却自己出现在了湖边的浅滩上。当时她衣不遮体,口不能言,形如一只落水老猿猴,六个月之后,她诞下了一个虾婴。何氏最终被丈夫杀死,虾婴亦被村人在滩涂上砸为一滩白浆。路过此处的督邮判何氏丈夫无罪,又以贞妇之礼厚葬了何氏。
舢板驶过一个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只是在水深合适的地方搭了两块木板。“这就是搭琅津。”猫三道,“我们上一次登船的地方。”道人点点头:“也是无名喇嘛被杀的地方。”他说。
杨霜的书稿对这个古渡口花了大量了笔墨,所以他知道,始皇帝投玺于水的地方就在附近,而他也知道,搭琅津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古怪,因为整个洞庭,在先秦时期也被叫做搭琅地。
舢板在一片水湾里搁浅了,这里的水只到脚踝,周问鹤与猫三下船涉水前行。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刚才在夕阳下秀丽祥和的君山岛,如今在阴影中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走过滩涂,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树林,凭借最后一点余晖,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径,摸索着向前。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小径便寻不到了。猫三提议休息一下,于是他们在一座山包上生起火,拿出先前买的熬肉与椒盐,猫三撕开一个馒头,又挑了几块肥多瘦少的熬肉,伸到放椒盐的碟子里狠狠蘸了两蘸,和馒头卷在一起送进口里大嚼了起来。周问鹤也抓起一块熬肉夹进馒头中,这熬肉是用多年老汤文火慢煮而成,煮成后多放酱豉,虽然现在吃已经有些干硬,但是风味不减。
周问鹤这一个月来,看到此处与天宝诸般不同,其中最让他欢喜的,便是元人一日可吃三餐,这入夜一顿对于道人这种口腹之徒,实在是受惠良多。
吃完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周只有蝉鸣和风掠过树林的沙沙声。
“接下来怎么走?”猫三心满意足地拍掉手上的椒盐,又把嘴边的肉末捋进口中。道人迷惘地站起身四处眺望,忽然他脸色一变:“有人!”猫三也几乎在同时一脚踢灭火堆,同周问鹤藏身在了一块巨石后面。
朦胧的月光下,山包下的树林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人。可能是身在低处,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猫三这里的火光,只是缓步在树林中前行。他们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步伐迈得很小,看上去无精打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距离太远,道人看不清楚。
那群人缓缓靠近了,道人发现他们似乎都是秦代僚属的打扮,其中亦有行伍之人,还有两个女子。他们之所以步履艰难,是因为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说他们是囚徒,却也没有看到押运他们的人。
猫三忽然扯了一下周问鹤的衣袖:“他们的头……”
道人低声说:“你管那个叫头吗?”
这些人的脖子上,都顶着一个大到不合比例的苍白肉团,每走一步,上面的肥肉都会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原本道人以为这些人的脸上没有长五官,待到它们更靠近了,他才发现,他们的五官都眯缝成了一条线,藏进了肥肉的褶皱里。这都不能叫肉块,或许应该管它们叫“油团”更合适。他们的脑袋像是在源源不断地溢出油脂,那些肥油汇成几股顺着脸颊滴在地上,光看到,心里就会发腻。
待到那群人渐渐在黑森森的林子里隐没,周问鹤与猫三急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那些人前进的方向,似乎就是督邮,如果运气好,他们会带着道人前往督邮脚下的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