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桃花对吕家的事略知一二。堂堂的吕家三少爷,断不会只人匹马跑来荒野。
吕梁风一听阮桃花的问题,脸色暗下几分,他安静咀嚼一会儿,回她道:“我不能走大路,大路上到处是等着抓我的眼哨。”
“哦?谁想抓你?抓你干嘛?”阮桃花挑起了兴趣。
“相府家的人。抓我回去,和他们家小姐成亲。”吕梁风垂眸答。
吓?成亲?
虽说,阮桃花早已下定了决心,她不要嫁给吕梁风了。
可是呢,阮桃花一听说吕梁风要娶她以外的女子为妻,情绪不由泛起小小的波澜。前尘往事浮上心头,阮桃花拍桌怒目诘问:“你说,你对相府千金做了什么?人家好端端的,为啥非抓你回去成亲不可?”
“我什么也没做。”吕梁风无辜摊手。
“你若不示好,不对不对,是你若不犯坏,人家深闺千金凭什么粘着你不放?”
“我……”
吕梁风无奈闭目,这少年的脾气真大。
昏暗灯影摇晃,阮桃花暂且压下怒火,听吕梁风逐字沉声解释。
“那日雨急,我结完皮货店的生意,早些回客栈去。途经天清寺,见雨中繁塔下立着一名少女。我看她可怜,就把自己的伞交与她。”
“谁知她是当朝宰相吕夷简的小女儿,凭着伞上‘吕家马场’的字,派人寻到我下榻的客栈。吕相说,他的女儿是非我不嫁,要我速回大名府备办聘礼、送来京师!”
吕梁风捶胸顿足:“唉,我不答应,相府的人不肯放我走。于是我假意应允,丢下行装和随从逃出城来。”
阮桃花仰面追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和人家小姐有没有……”
“苍天作证,我与她,绝无半分逾礼之举。”
见吕梁风说得真切,引发了阮桃花的第二个疑问。
“奇怪,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她爹可是当朝宰相啊!”
吕梁风无奈再闭目,这少年的问题真多。
吕梁风总不能坦白说,他是“桃花之身”与“扫帚之身”兼备的男人。相府千金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被他的桃花命格所吸引。倘若他与她成亲、不,挨不到成亲之日,相府铁定成为全京城最倒霉的人家!
吕梁风想要娶妻,妻子的娘家不能是相府。万一动摇国体,兹事体大。
“你娶了她肯定能授官封爵、平步青云的,你为什么不娶她?”阮桃花刨根问底。
“我与那相府千金没有说上半句话,无缘无故地,我为什么要娶她?”吕梁风的回答中规中矩,不算是说谎。
“哦,原来你不喜欢她啊,难怪……”
阮桃花浅浅努眉,装作同情、理解、郁闷、谴责。实则,阮桃花的心情大好!
哈哈哈,不管怎么说,她阮桃花没能得到的男人,不能轻易让一个傲慢、歹毒的官家小姐横刀夺了去——威胁男子成婚的女子,还不够傲慢、不够歹毒么?
阮桃花讨厌在她亲手处置吕梁风之前,吕梁风先被别人处置了。
因此,她要好好想个法子帮助吕梁风推掉相府的婚事。
“你,呃?”吕梁风忽然转面看阮桃花,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吕梁风身体前倾,伸手按住了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向阮桃花的胸部袭来!
阮桃花觉得这场景,好眼熟。
“你想干嘛?”阮桃花一脚踢开吕梁风的椅子。
“空嗵。”吕梁风像块石头,无知无觉地坠地。
黑暗中,露出小栈店家阴毒的双眼,阮桃花回过味来,可惜晚了。
意识消退之前,阮桃花忿忿想:为什么她看得到色狼,却看不到馒头里下了药?
换言之,预知大神告诉她的都没啥用,有用的都不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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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凉飕飕的,呛人的土腥味扑鼻。
被粗糙的麻布条反绑了手脚,阮桃花感觉身下躺着什么人。
“呜。”是吕梁风的呜咽。
黑栈老板的声音忽然在二人耳边响起:“呵呵呵,都醒了?老实呆着吧。等牙婆到了,挨个估了价钱,你们就能上路了。”
店家留下阮桃花他们,手提油灯掩门下楼。
阮桃花头上系着布袋子,眼前黑蒙蒙一片。她努力地挤挤眼睛,向预知大神寻求一些启示的画面,却什么也没得到。
“呜。”吕梁风徒劳扭动身体,阮桃花像躺在游乐场的蹦床上。
“呜呜。”阮桃花回应他。
阮桃花不害怕。爹爹说了,遇事不能怕,怕就没法好好思考了。
听店家刚刚的口气,他们人应该仍在黑栈的范围之内。阮桃花的眼睑隐约能捕捉到灯苗的移动,可见天没大亮,距离他们昏迷的时间至多不超过三两个时辰。
迷魂药用得如此廉价,想不是什么行家高手。阮桃花稍稍定心,镇静思考,当务之急是解开自己的手腕。
“呜呜!”阮桃花面上裹着布袋,讲不出正经字句,她干脆不讲,闷头蠕动,努力将背后双腕送到吕梁风的嘴边。
孟夏季节,二人穿的衣物本不多。经她来回一磨蹭,阮桃花可以清楚感受到吕梁风胸腹坚实的肌肉。放在平时,是件极不雅观的事,但紧要关头阮桃花管不了那么多。
而吕梁风误以为,叫桃树的少年被吓得神经错乱,胡乱在他身上拱来拱去的呢!
“呜呜呜?”吕梁风再次发出苦鸣。
“嚎什么嚎?再嚎,剁你一根手指头!”楼下传来恼怒的威吓。
吕梁风不出声了。阮桃花停下喘气,半刻,一打挺,她指尖触到了吕梁风的吐息。
“呜……”吕梁风一僵,终于明白了阮桃花的用意,发动上下两排牙齿没命地啃噬起来。不多久,吕梁风啃破布袋,低声道出一句:“桃树兄弟,我一定救你出去!”
吓?分明是她想的主意,他急着邀什么功?
但阮桃花并非全然不领情。
她知道,吕梁风是真心把体格瘦小的“无名少年”当作弱者来保护,才会开口安慰她。吕梁风是少有的坦荡公子哥儿,不会因为家境殷实而目中无人,也不因体格强壮就恃强凌弱。
五年前,第一眼见到他时,阮桃花就瞧出来了。
那年,阮桃花及笄,阮父答应选一匹万里无一的西域良马送她作礼物。阮桃花盼啊盼啊,整整盼了三个月,在一个漫空飘起桃瓣雨的晴日,父亲和骑着小毛驴的少年,还有她的白马驹一同出现了。
阮桃花没有立即奔向马儿,只原地站着,打量肤色如玉的少年。
世间怎会有人,眼眸里嵌着晶亮、晶亮的灰蓝宝石?
在本体世界中,阮桃花是个神经比较迟钝的女孩儿,她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她没有向男生表白过,也没有被人表白。她没来得及经历许多事,就稀里糊涂地穿越了。
所以,当阮桃花第一次见到令她脸红心跳不已的少年,愣了片刻。
而后阮桃花大剌剌地问阮母:“娘,他长得可真好看,他是谁?”
“他是吕三儿,是你远在北国的小表哥。他要在我们家住几天,桃花你要好好和他相处,不要欺负人家哦……”
阮母的声音逐渐拉远,如同阮桃花在无数少女漫画里看到的一样,骑着小毛驴的少年周身泛起一片淡紫色的柔和光辉——
呃,也许和少年穿着的淡紫色衣衫有关。
阮桃花默声反驳,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小表哥嘛。
“桃树?桃树兄弟?”吕梁风压低嗓音。阮桃花回神,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解开。
她三下五除二地摘掉泛着霉味的布袋子,转身查看周围。
阮桃花猜得不错。窗外天色三更,他们人正在小栈的楼上。
黑心的店老板真是信口雌黄,什么楼上房间“干净又敞亮”?四壁成不规则状龟裂,夜风顶着墙缝呼呼直往里灌。狭小的三角屋顶下,没有一张像样的寝具。
阮桃花早该看出这家店有问题的,都怪吕梁风突然出现,害她的预知大神分了心。
楼下传来打鼾声,阮桃花手脚并用,敏捷爬到墙角自己的行囊前。
吕梁风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只听“少年”摆弄着不知打哪儿找来的一堆瓶瓶罐罐。
“桃树兄弟?你快解开我,我们一起逃走吧!”吕梁风悄声说。
“嗯,你等一下哦。”
阮桃花敷衍回话,于满是土石的地板铺展长长的蟒皮袋子。袋内,插有一列粗细不一、长短各异的银针。阮桃花纤指抚过针柄,抽出三只。
阮父的功夫极好,却从不教给阮桃花。
“娘,爹爹为什么教给哥哥功夫,不教我呢?”小时候的阮桃花问阮母。
“练功很苦的,桃花要学吗?”阮母说。
“练功很苦哦?那我不学了。”阮桃花知难而退。
如此这般,在阮母的属意下,阮父教给阮桃花的防身功夫,是比较不辛苦的一种。
“桃树兄弟,你在吗?”吕梁风欠身问。
“嗯,我在。”阮桃花右指捏银针,幽长月光漏过墙缝聚焦在锋锐无比的针尖上。
吕梁风感觉眼皮外有一道微弱的寒光闪过。
“桃树兄弟,你做什么?再不解开我,楼下人会醒来的。”
“嗯嗯。”
三根银针对付楼下一人,凭她的身手,绰绰有余。
阮桃花准备妥当,反倒不怎么着急了。她系好行囊、放回墙角,拿吕梁风当人肉枕头,仰面轻松躺下。
“吕公子,外面子时刚过,我们离汴京城有七十里地。吕公子你好好睡一觉吧,明早,桃树自会救你出去。”
黑暗中,阮桃花的嗓音清脆如繁星。吕梁风扭动身子,抑制急切的心情。
“桃树兄弟,你没听说么,他要把我们卖给牙婆子!我们还是趁现在逃走吧!”
“牙婆子?你个大男人,卖就卖了,怕什么?咯咯咯……”
阮桃花笑眼如月牙,侧身枕上吕梁风的胸口。吕梁风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源源传入她的耳朵。
吕梁风知桃树兄弟在拿自己打趣。吕梁风觉得桃树兄弟人不坏,只是举动不大寻常……“他”好像特别喜欢粘着他的身子?吕梁风心里有点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