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皇宫里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见识到很多女人,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女人。芬芳如兰的女人,媚眼如丝的女人,或许是皇宫雾气太大,我总是看不清她们的眼睛,因此也记不住她们的脸,仿佛她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化妆成了不同的样子。
唯有她。那天我刚到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望到了她。那么多的人,唯有她的脸是清晰的,像一朵小小的莲,静静地盛开在荷塘里。我拨开人群,穿过拥挤的集市,甚至挤翻了小贩的摊子,她就坐在那儿,坐在我面前,捧着一碗阳春面,闭着眼睛贪婪地吸着热气。不知为何,我的脸开始发烧,手脚不听使唤,我不知道如何与她说话,于是我无赖地打翻了她的面。我想,她一定会叫我再赔她一碗,这样我就可以顺水推舟请她吃饭了。
我相信,只消这一眼,即使把我扔进奈何桥里,她的容貌也一定会清晰地出现在我下一辈子的脑海中。坐在龙舟阁里,我看着她吃了一块又一块糕点,心里觉得好笑,却又莫名地生出一种爱怜,同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看她吃东西也是一种乐趣。其实,我想邀她与我同行,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要招一位侍女。庆幸地是,她也无依无靠,又没有盘缠,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我装着冷脸的样子,心中却一路窃喜。
她常常怅然若失地望着远方,明明是十七岁的容颜,却有着两百岁的苍老。那时的她双眼仿佛洞穿了这世间的一切,即使一千年、一万年也要执着地等待着那人的归来。我以为那只不过是小女孩沉浸在对故人的思念中不可自拔,随着时间自然会淡忘。直到那天她瘫软在我怀里泣不成声,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被夺去,我才明白,原来那个他在她心中是如此占分量的存在。
他能瞒得过她一时,却瞒不住我。无论是出于同为男人的直觉,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推断,那个叫唐烬的男人推开她的手,眼睛却像烈火一样灼在了她身上,他心中的痛不比她更少。那个夜晚,她醉了酒,待我凌晨回来,她的屋子中还残留着混合着迷迭香的醒酒药草味。她以为是我将她从露台抱了回来,可我没有,我告诉了她唐烬是富可敌国的和城城主,却没有告诉她那药草是和城的特产。我只是替她剥了许多颗新鲜的莲子,一颗一颗喂她吃下,生怕她宿醉难受,生怕她又露出那等待远方惆怅的表情。那夜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她的唇如同花瓣一般柔软。我闭上眼,轻轻靠近她的耳畔,想记住属于她的温度。从她的后颈处散发的淡淡清香,让我迷醉。想起那日她在林子说,“莲花兄,我们该不会进了鬼打墙了吧?听说,遇见了鬼打墙就会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再也走不出去了”,我不禁苦笑,沉沉啊沉沉,你可知,我多希望我们现在是遇到了鬼打墙,那样这个夜晚将无尽的漫长,漫长到我们将永远生活在这里。可是蔓儿来了。她带来了母后的消息。我知道母后在想什么。她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从前就是,如今她老了,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如她一般。四位哥哥都在的时候,我推说哥哥们才华出众,自认比不过,不肯卷入太子之争,她已十分不满。她迫切地表示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我成为帝君之日,并一再强调自己时日无多,眼下的战争正是我立功的好机会。我无奈地扶起长跪在地上的蔓儿,她是母后一手养大的贴身丫头,对母后十分地忠诚且莽撞,若是不答应她,恐怕即日她就快马背着母后赶来了。
只是还有一封莫名的信让我不能安心。连蔓儿也不知这封信是何时被塞入她的包裹的,一头雾水。这封信自称是青国的公主青凤,信中要我一再提防唐烬,并且说必要时可以与她联手。邀请敌国的皇子联手?实在是令人费解。
可无论如何,唐烬都是一个危险的男人。即使他本本分分,他的富有、他的威望依旧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何况,他还有个绰号“夜修罗”。何为修罗,那是一种最擅长诡计的恶鬼,相貌端正,却做着最恶极之事。和城城主是个大善人?这种话只能骗骗三岁小孩吧。
“谁?”
树丛后一阵响动,沉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迷茫地看着我。我不晓得她究竟听见了多少,但我并不急于向她解释,因为我是有个耐心的男人,我不担心唐烬在她心里占了多少位置,从今开始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看着她,等她来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