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班了，换班了。”
灯火通明的城墙头上，巡防的伍长扯着嗓子开始招呼在这儿晒了一下午太阳的小兵卒们，城头风大话说不清，伍长只能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嘴里进了沙子，脾气顿时暴躁了起来，连带的手脚也变得不客气，这边对着大腿踹上一脚，那边就着脑袋拍上一巴掌，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头上顿时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磕磕碰碰的金铁交错的声音。
“诶哟，走啦走啦，回去睡觉去啦，这鳖太阳差点晒死老子。”说这话的是个在城头瞌睡了半个下午的精瘦汉子。
“就是就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没酒没女人，要不是饷银这么高，奶奶的鬼才过来。”说这话的是个微胖的兵卒，怨气不小，痞话也不少。
伍长正在训斥那些瞌睡没醒的小兵崽子，听见这话，立刻走了过来对这二人的头盔狠狠的敲了两记。
“嫌地方不好，申请出，调，啊！”
出调二字顿一下便狠狠的敲了一下，疼的两人直往下面缩脖子。
“嫌地方不好，你们去关外巡逻去，割胡人的脑袋去呀！”
砰，砰又是两下，砸的两人才活络的血气直往上涌，眼睛也开始发黑。
“哎哟，陈大爷你就别砸了，你去看看石头那小子吧，我看他站了一下午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站抽了。”被砸的嗷嗷直叫的瘦汉子赶忙开始转移话题，和胖卒子绕着陈伍长就开跑。
陈伍长尤不解气的在他们绕过去的时候又踹上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你们以为人家石头像你们两个混小子！啥时候你俩能像石头混进神武营喽，我给你俩从关内拉车姑娘来给你俩泄泄火！”
说完话转身看着唯一一个还立在城头上的精壮汉子，搓了搓手，一脸笑呵呵的走了过去：“我说石头啊，今晚你又要站岗啊。”
被叫做石头的汉子有着一蓬干燥枯黄的头发，压盖在严实的头盔里，肤色黝黑，眉毛里夹着些许尘土，眼睛因为风大一直眯着，如果睁开了也许会大一些，脸不大，但略有些长，还挂着一股子笑意，于是给人看起来有种憨傻的感觉，他身上的盔甲和身边的士卒们有着明显的不同，更细致些，更重些，当然，也更值钱些。
偏了偏脑袋，似乎长时间一动不动的站在城楼确实有些抽着了，咧开晒的有些干裂的嘴唇，沈实朝伍长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好吧，其实牙并不是很白，但在黝黑面貌的对比下看起来就很惹眼了。
“是啊，陈大爷，今天还得麻烦您帮我去看看有没有从平城寄过来的信，管信的弟兄我不太熟，他老找我收银子。”
“没问题，没问题。”被唤作陈大爷的伍长笑的很开心，他是看着石头这小子进的江华关，从一个毛头小子开始，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就进了神武营，他想的很清楚，石头这小子将来成就绝对要比自己高不少，自己只是个百伍长，这小子将来至少能当一个先锋，现在让他欠自己点人情，那是稳赚不赔的事情，要是石头走了狗屎运当上了个裨将，那就算飞黄腾达了，只可惜啊，石头早就有了老婆，不然把老家那闺女嫁给他，有这么一个女婿，半个儿子，也算是光耀门楣的事儿。
边想着陈大爷还边不死心的继续向被唤作石头的汉子说媒：“我说石头，男人三妻四妾的放哪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次我就不说我闺女要当正房了，我让她给你当妾，当妾总可以了吧！”
被唤作石头的男子苦着脸，他感觉一下午的站岗不光身子站抽了，似乎脸也站抽了：“陈大爷，这，这怎么可以，您闺女要能嫁给我，那是我高攀，怎么能让她做妾，更何况，我已经有了媳妇儿，我很早就说过了的，媳妇儿她不可能允许我再取二房的。”
“胡说！大老爷们的取个二房，纳个妾难道还得媳妇儿同意？！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啥时候回去了我就去张罗这事儿去，我和你说，我闺女虽然是嫁给你做二房，你也得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把她娶过门儿喽！”陈大爷一听石头又提媳妇儿这媳妇儿那儿的就开始吹胡子瞪眼倚老卖老起来。
“陈大爷，这真不行，你要再提这个，我就换到城北头去，再也不到你这城南来了！”说罢，也不看陈大爷的脸色，兀自转过了身子，看着陈楼下寂静的原野。
“诶！哎，好吧，好吧，也怪我这闺女没这福气。”陈大爷叹了口气转过身开始安排夜间的巡逻队伍，末了，临走前还朝石头吆喝了句：“我这就给你看信去！”
…
石头，也就是沈实喘了口气，松了松一直紧绷的身体，无奈的笑了笑，他虽然不知道陈大爷在想些什么，但也知道大概和自己进了神武营有关系。这世上为了前程而抛妻弃子的事儿他虽然没见过，但耳朵早就从三教九流那里都听得都起茧了，他也不觉得那些人有多么没人情，都是生活，他也只不过努力不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而已，而且…
沈实从胸口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平安符，别说这东西还真有点儿用，一年前的大比，他一路凯歌杀到了最后遇到了最强的对手，两个人实力旗鼓相当，都靠着一身蛮力没有丝毫技巧的在搏击，最后对手抓向他脖子的空当被他躲了过去，而对手的手指也被脖子上的平安符给纠缠了下，抓着这个机会，沈实才一举干倒了对手，进了江华关关兵朝思暮想的神武营。
念及此，他又拍了拍衣服里妻子给他寄来的信，身体又充满了无穷的干劲。信是很早以前寄来的了，一有闲暇他就拿出来看，正是因为妻子寄来的信里提及了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沈实才觉得肩上的胆子更重了，开一间酒楼远远不够，才开始那么拼命的挤进了骑兵营。也还好这里是边关重地，完全凭实力分配职位，否则在天子脚下，江南水乡，天知道要怎样才能混进一个骑兵营。
闭了闭眼睛，清除脑子里的杂念，沈实开始认真的站岗，神武营的训练任务很重，而不管再累，他总会来到城南站岗，有人说他眼馋陈大爷家的闺女，这自然可能是某伍长散布出去的谣言，也有营里的兄弟笑话他说他都进了销金窟了，还贪站岗那点小钱。他都只是嘿嘿的憨笑，不作回答。
只有他自己知道，之所以日复一日的在城南头站岗，只不过因为这是家的方向，只不过因为家的书信，从这里来往。
远处原野上一缕孤烟，趁着刚灭的火堆，和着清风扶摇直上。
…
夜深了，沈实躺在自己的床上，房里充满了一股汗臭味儿，不过这些年早就习惯了，摸了盏油灯，就着微弱的火光，他从床头叠好的衣物里小心翼翼的摸出了一张张泛黄的书信，表面上的几封信字迹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大多是画了一些画儿。从这些书信里，沈实舔着嘴角抽出一张画儿最多的信，信上从右到左画了一个柴房，然后是个大太阳，然后是颗枯树，接着是个火炉，最后是个大胖小子，以及信的左下角还画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离开家的时候沈实还不识字，妻子也就只好用画画的方式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比如柴火用完了，就画了一个空空的柴房，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沈实赶忙把自己留着备用的路费都一路汇了回去。
又比如家里的老母鸡孵了几个鸡仔，她绣的女红卖了多少钱之类的小事她都会用画画的方式告诉沈实，同时，每封信的左下角她也都会画上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最让沈实激动的还是刚抽出的一封信，这封信告诉沈实，他当爹了！
收到这封信的晚上沈实难得的在城里找了家酒馆买醉，第二年就鼓足了干劲挤进了神武营。
沈实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美滋滋的放回信堆里叠好后再全部放回衣服堆里，接着一口吹灭了油灯，溅出了些许油渍到床头也不管，美美的闭上了眼睛。
“怎么，又想媳妇儿啦？”临床传出一声带着点鼻息的询问，显示出询问者此刻略显恍惚的精神，然后便是一阵翻腾的声音。
“是啊，又想媳妇儿了。”
临床的人是李易，一个和沈实同时来到江华关，却比沈实还要早一年进骑兵营的骁将，如果说沈实将来能成为一个裨将，李易将来指不定能成为一个偏将。
“你小子还好，能有个媳妇儿惦记着，我可就惨喽，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没人知道。”床边的翻腾声停了下来，然后便看见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自嘲的说着，也不管沈实听没听见，猫着身子穿好了鞋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望着沈实又说：“话说你小子媳妇儿还缺钱不，要还缺，把我这份拿着先寄回去吧？”
“不用不用，媳妇儿老说钱太多了，要我自己留点，现在媳妇儿手里的钱可比我要多多了。”沈实舒服的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北方的天气和南方还是差距蛮大的，虽然自己身子好，也不能乱折腾。
李易耸了耸肩，从门后取出了一杆枪刃渗着寒光的红樱枪，兀自朝校场走去。
李易和沈实一样努力，不过他是晚上在大家都上床之后才独自一人在月下操练，用他的话来说，他不是怕白天热，而是当兵不光要有一身蛮力，更要有一个好的头脑，夜风能帮助他冷静下来，营里的兄弟们就打趣他说，那将来战场上碰见了他，绝对不和他在晚上对着干，他也只如沈实一般笑笑，不作多说。
校场里，李易挥汗如雨，偶有沉思站定，然后把长枪杵在一旁蹲下身子不停地比划些什么，思考遇到阻塞的时候便抬头看会儿月亮，站起身继续操练。
月如霜，弯钩银枪，夜微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