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内向的年轻人正随着时日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性格也愈发的冷酷乖戾,令人难以琢磨。
在卡尔狄罗喋喋不休地再次问起日常操练的细节问题时,他得到了帕薇尔粗暴而直接的回答。
一记看似毫无力道的耳光让半兽人壮硕的身躯飞出了很远,与此同时,它也让少数心存疑虑的人彻底死了探询究竟的念头。
对火山着迷的并不止伯拉图一个人,自从踏上罗弗岛的那天开始,帕薇尔似乎就已经完全被它吸引。
除了偶尔会对魔月军士的操练内容作出调整之外,他几乎是终日驻足于湖边,怔怔望着那入云的山峰出神,无意过问其他的任何事情。
不知不觉,数月已过。
复杂错综的丛林地带,在悄然无息地改变着士兵原先所适应的生存法则。即使是以往巷战中最冷僻幽深的窄地,也根本无法与步步危机的大自然相提并论———潜伏在密林深处的食肉猛兽,探伸着如刀枝叶的剧毒植物,掩藏于厚厚枯叶层下的石缝陷坑,以及那数以亿万计嘴似钢针的吸血巨蝇。
在身经百战的魔月士兵面前,这些原始威胁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足以危及生命,但当它们狰狞异常地聚集到一起,所能造成的结局似乎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遮天闭日的莽莽丛林,是炎热而可怖的。在这透着浓浓死亡气息的蛮荒之地,魔月士兵们不仅仅要时刻与身边的同伴激斗博杀,残酷环境及自身的意志力,亦成了他们不得不去战胜的对手。
有些时候,这些粗犷豪放的汉子会觉得,他们是在和天斗。
在储粮将尽的今天,猎获的鸟兽已成为了所有人的主食。
火堆上烤得金黄流油的肉块对汉子们无疑是个巨大诱惑,然而每日分组对练的输家,却连最细小的肉屑都无法得到。
除却遍体的伤处,饥饿是他们必须面对的责罚。
自从几个肆意讥嘲的家伙在深夜被突然扑至的同伴打断了整排肋骨,几乎一命呜呼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毫无提防地蒙头大睡。
互不信任的危机感瘟疫般蔓延了整个团体,很快,它便以百倍凶狠的劲头展现在日间对战之中。
于是,便渐渐有人流血,重伤。
对战中的攻防转换,也在不知不觉中向着更为犀利,更为致命演变。
法师们的魔法修习,虽不如男袍中人肉搏那般酷烈,但惊险程度却丝毫不逊之。
元素球可以说是每个法师信手拈来的魔法,可要将它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珠疾射且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准头,其难度已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高阶法术。
一样艰险的丛林,一样残酷的对战环境。
在帕薇尔的示意下,甚至就连优胜劣汰的禁食规则,也被魔月卫队小队毫不留情地施用于宫廷法师的身上。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与卫队成员不同的,那就是在这些娇俏温婉的女子体内,似是蕴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强悍力量。体质上的先天劣势,并未给她们形成过多的桎梏,在那片承载着魔法混战的密林里,几乎是每一棵树干都已密密麻麻地穿透了无数孔洞,宛若蜂巢。
这是厉啸四射的元素球留下的战痕,它们记录着瞬间的辉煌,以及,千百次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危机时刻。
随着夏日渐近,罗弗岛原本就酷热难当的气温,一天天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起来。
每日的对战操练,已占据了魔月军士们生活中无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个体实力直线提升的如今,何去何从成了沉甸甸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大石。
帕薇尔绝口不提将来的打算,除了那座无名火山以外,很少再有些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不安而焦躁的情绪,开始无法遏制地从很多人内心深处萌发而出,就连一贯淡定的娅莉,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卡尔狄罗和伯拉图这对体形相差悬殊的活宝,不知何时已变得得形影不离。
半兽人虽对帕薇尔的冷漠横蛮毫无怨言,但仍是不敢过多接触后者,只是终日与侏儒在山中猎兽为乐。
还留在帕薇尔身边,与他默默相伴的,就只有那个鱼人。
来到岛屿后不久,鱼人便以火山脚下的淡水湖泊为家,很少与和众人共处。
就像是一头真正的海族,鱼人在水中游弋自如,以鱼虾为食,就连睡觉也是在水底——呼吸对他而言,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替代。
帕薇尔最初来到湖边的时候,鱼人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日子。
这个银发紫眸的年轻人给他带来的畏惧感,要远远超出其他人类。
随着时日渐长,鱼人慢慢地察觉,帕薇尔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火山上,并未对他有过多少注意。
这意外的发现让鱼人如释重负,却在另一方面,隐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不明白一座光秃秃的山头有什么地方好看,尤其在窥视中望见帕薇尔脸上夹杂着畏惧的复杂神色之后,鱼人更是感到了难以理解的迷惘。
然而就连鱼人自己也未发现,在日复一日的默然观望中,他与岸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晨风之中,又见朝阳。
千万道的霞光透过清澈湖面,折射入水底,漾起一枚枚形状各异的柔婉光影。湖岸不远处的水面忽然银花翻涌,发出“扑哧哧”一声大响,鱼人悠然浮游而上,掩口打了个呵欠。
习惯性的目光投注间,帕薇尔果然正坐在湖畔,双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略现憔悴,似乎是一夜未眠。
听得声响,他转过头来,视线恰巧触上鱼人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红眼。略为怔然后,帕薇尔抬起手,向着对方轻微招动:“你过来。”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击水声以及湖面上层层扩开的涟漪。那鱼人竟是半声不作地潜入水底,显然已被吓得魂不附体。
帕薇尔微皱了眉,不再理会。而未过片刻,数十丈开外的水中却又悄悄地浮出了鱼人的脑袋。他紧张万分地注视着帕薇尔,眼角处的肌肉因恐惧而在一刻不停地剧烈抽搐着,更是显得面容狞恶万分。
“你过来。”帕薇尔低声重复,语气中有着异常的温和,“我有话问你。”
犹豫了极长时间后,鱼人终于缓缓游动,湿淋淋地走上湖岸。在离帕薇尔两丈左右的地方,他顿住了脚步,畏缩着蹲了下来。
“你叫什么?”帕薇尔问道。
“**。”鱼人垂下头,嗫嚅道:“老爷,我叫**。”
帕薇尔微扬了眉峰,冷然道:“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你也不例外。”
鱼人涨红了脸:“老爷,不管认不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我我不在乎。”
帕薇尔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问:“你喜欢?”
“我是个奴隶。”鱼人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眸子闪动着的可怕光芒,不由往后缩了缩。
帕薇尔低哼了一声,右手猛然挥出。
金黄色的阳光下似是有着一道隐隐黑芒闪电般掠过半空,“噗”的轻响随即传出,点点赤红立时飞溅开来。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奴隶了。”帕薇尔淡淡地道:“所以,没必要去叫任何人老爷。”
鱼人直瞪瞪地看着身前地面上坠落的那块皮肉,反手捂上前额,指缝间鲜血喷涌而出。剧痛就像是迸发的怒潮,瞬间便席卷了全身,但他却仿如一无所觉。
带着些茫然,他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拾起被帕薇尔割落下来温热皮肉。
上面,烙着一簇狰狞的暗黑花纹。
在整个欧兰大陆,它只代表着一种意思——卑贱。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就算是用牙,你也得去一口口地咬死他。”帕薇尔站起身,举步行向营地。
此刻,由高高的湖岸可以轻易望见,一艘双桅货船正飞也似的由洋面上直驰而来。
良久良久,帕薇尔的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叫做雷鬼。”鱼人迟疑的声音传来,“妈妈虽然不要我了,但我一直都还记得她起的名字。”
“雷鬼?!”帕薇尔缓缓点头,冷酷的唇角边笑容绽放,“很好听的名字。”
“是呢。”鱼人低抵地答,用力擦了擦眼角,随即,挺起了并不坚实的胸膛。
在这个有着温暖阳光的清晨,他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微笑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