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俊索性闭上眼睛赖在地板上装死,我竟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藤椅旁边抓起一只靠枕丢在他脸上。
我说:“起来啊!”
他在靠枕里用闷闷的声音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我上前将靠枕摁在他脸上,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文字游戏谁不会玩啊!”
“憋死我了!快放开我吧”他求饶。
我拿开靠枕,他的脸已经被我连摁带捂地闷得通红。
“潇潇,如果你爸爸在家,也一定会留我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说不定他会把你赶回家哦。”
“他是一个很温柔和善的人,一定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他拍了拍身旁地地板,说:“躺这里。”
“你要干嘛?”我很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
“感受你爸爸的温柔和善啊。”
“什么意思?”
“来啊,躺下来就知道了。”
“这里吗?”我指着他身旁问。
“嗯。”
“真搞不懂,这地板硬邦邦的,有什么可躺……”我不情愿地把身体躺在凉冰冰的地板上,身上的关节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终于明白自己搓板一样的身材为什么和地板有多么地格格不入。
“毛俊,你不觉得这样很痛吗?”我歪着脖子问。
“看啊。”他不理睬我的话。
“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出去,“不就是下雨呗。”
“仔细听。”
我把耳朵竖得长长的,一拍手,说:“雨下小啦,你可以回家啦,是吧!”
毛俊把右手的食指竖在嘴唇上:“嘘,闭上眼睛,听外面的雨声。”
我把双手交叠在胸前,闭上眼,听到雨在夜晚落于人间的声音,淅淅沥沥,若近若远,若大若小,打在房檐上的急促有力,打在树叶上的清脆有弹性,打在泥土里落而无声,只闻到一片土腥味儿的爽朗。
“听到你爸爸的声音了吗?”毛说话的时候喉结一动一动的。
“雨声啊。”我疑惑地回答。
毛俊把两只胳膊枕在后脑勺上,侧过脸看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然后他抿起嘴,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雨夜,像在思考什么。
我把两只脚懒懒地担在墙壁上,问:“你在说我爸爸?”
“是的。”
“你真抬举他,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能跟一些与世无争的圣人相比呢?”
“虽然我没见过你爸几次,但是你爸和我爸的性格挺像的,做事情都很随性、随缘,不争不抢的,让人感觉很舒服踏实。”
我呵呵笑着:“我爸就是一个老实人,永远没脾气,和我的性格是相反的。”
“那就是说你和妈妈的性格像咯?”
“妈妈?我从生下来她就死了,我爸很少跟我说起她,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我光着脚跑到爸爸的卧室,踩着床头柜够到大衣柜顶,从上面抱下来一只木匣子。
木匣盖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尘土,我用力一吹,扬起一阵白灰,呛得毛俊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他挥着空气中四散的灰尘,说:“你这什么宝贝?”
我嘻嘻笑着:“已经很久没打开了,给你开开眼!”
这只深红色的枣木匣子是爸爸年轻时候给一位老木匠做学徒的时候做的,四个角已经随着时间的磨砺变得圆润,匣子上没有锁扣,也没有任何花纹,倒是木头原本的纹理成了它最漂亮的装饰。
“你来打开它。”我对毛俊挤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他边翻开盖子边说:“看你这一脸的笑,我就知道没……”
他的嘴角咧在两边,嘴形停留在那个“没”字上,眼神里满是惊讶。
“潇潇,这都什么呀,这么一大堆。”
我不由分说,把匣子里的内容物稀里哗啦通通倒在地板上,那些东西就像尘封了上千年后得以重见天日地蹦得满地都是,然后在一堆塑料和金属的挂饰里刨出一张泛黄的有明显压痕的照片。
我把照片在毛俊眼前一晃,说:“这个就是我妈妈!”
“我看我看。”他把照片接过去仔细端详了足有一分钟。
“怎么样?”我得意地问,虽然我连照片上这个女子的面都没见过,却还是希望从第一次看到她尊荣的人口里得到赞美的话。
“这、这是你妈?这看着还没你大呢。”
“废话,这是她十四岁时候的照片,共青团员。”我用小拇指甲指着她衬衫上小得还没绿豆粒大的团徽,说:“看到了吗?团徽还戴着呢!”
“等会儿!”毛俊憋着笑在一边装模作样地找什么。
“干什么啊?”
“找个放大镜啊!”
“去死吧你!真讨厌!”
我撅着嘴把妈妈的照片捧在手心里,就像捧着她的生命那般小心仔细,我想,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如果她有机会抱着我,也会如我现在捧着她的感觉一样。
毛俊蹭过来,紧挨着我坐下,说:“其实你跟她挺像的,从眉毛到鼻子,再到嘴唇,连下巴都是一样的,可是……”
看到他欲言又止,我急切地问:“可是什么?不好的话我可不听。”
“可是你没她……清秀,应该是清秀,对吧?”从毛俊略带迟疑的话语中我听出了他也不能肯定清秀这个词用得恰不恰当,我也在想,明明相差无几的人,却依然存在明显的诧异,这个诧异究竟是什么呢?
“毛俊,你和谁长得像?”
“和我爸咯。”
“是嘛?”
“但是我爷爷和奶奶多说我没他好看。”
“怎么可能?一准是他们不疼你,我觉得你挺好看的,不然学校那么多女生哭着喊着追你。”
毛俊嗤笑一声,不知是窃喜还是不屑,说:“每次我看到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的照片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不如他们好看呢?他们有十六岁,我们也有,他们朝气蓬勃,我们风华正茂,尽管现在的彩色照片看上去艳丽、明亮,可是我总觉得它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我紧接着问,就像在探寻心底那个自己搞不明白的答案。
毛俊转过头,眼神坚定地说:“天真和真实,对!就是这个!”他一拍腿,高兴地叫起来。
毛俊告诉我,没有天真和真实,就没有了人生的真谛,任何作乐、享受、追求不过是眼前的浮华幻影,他崇拜他爸爸那样的人,甘于平淡却活得真切。
我想到了莲娜,尽管她是个双眼充满忧郁的女孩,可是并不能遮掩她眼神里的天真,不然,她不会一开始就面含微笑地对待周围的人。
毛俊不但为自己解开了疑问,也替我找到了答案,心里保有一份天真,才会拥有澄澈如水的世界。
我把地板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装进木匣子,毛俊对这些东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这都是你小时候的宝贝?”毛俊从一堆弹珠里捻起一枚粉色塑料花的铜圈戒指,又看看我满手捧着的塑料项链串珠说:“女孩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那当然啦,这些就是我童年留下的财富,都是我情感的寄托,宝贵着呢!”我把一串最长的白色玻璃珠项链挂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说“你呢?一定是一堆刀枪棍棒的暴力玩具吧?对吧?”
毛俊不答话,盯着铜圈戒指发呆。
我踹了一脚他的屁股:“问你话呢。”
“这个是哪儿来的呀?”他举着铜圈戒指问。
“是幼儿园的时候小朋友送的。”
“哪个小朋友?”
“毛小豆!”我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