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隔着窗户只能望见一簇簇鬼魅般的黑影,借着夜风摇曳着灵动的身姿。枝叶相交,除了哗哗的风声,还有悉悉索索的雨声。这场秋雨已连着下了三日,院中新开的桂花也失了香气被风吹落了满地。夜辰静静的立在窗前,雨珠顺着窗沿滑落,在窗台溅起朵朵水花,淋湿了放在窗上的手指。
雨夜总是让人莫名的惆怅,而自从搬到此处居住之后,夜辰觉得自己越发的沉默忧郁,如同这凋谢的百花,早已丢失了朝气和热情,只剩下如水般温吞寂静的枯枝。桌子上的烛台哔啵的爆开了烛花,离颜随手拿起桌旁的银剪挑着灯芯有一下没一下的剪着,屋子里安静的气氛令人感到些许的压抑。
夜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混着晚桂潮湿的香味沁入心肺,淡淡的芬芳之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夜辰微皱着眉头,窗户上的手指暗暗收紧。
门被粗暴的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拒于门外的秋风蜂拥而入,淡黄的烛光明灭,离颜立即取了纱罩罩上。原先几不可闻的血腥味此刻变得异常浓烈,来者似是受了重伤,依着木门跌坐在地上。
“离颜,扶他过来。”夜辰回身坐在了窗旁的红木椅上,神色颇为凝重。离颜拉他就近坐下,又关了窗户才退出屋子。在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浮现出琢磨不定的笑容。
“教主,属下该死!”那人自椅子上滑下,跪在夜辰脚下,语调怆然的说道,“我尚未到得酉江便被人发现,未能完成教主所托,请教主赐罪!”
“起来吧。”夜辰撑着额头,缓缓说道,“此事不能怪你,是我低估了梅憧。”
“那。。。。。。”他仍旧跪着,语气之中很是担忧。
夜辰望着桌子上的四叶草,出了一回神,方轻声说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先去养好伤吧。离颜已经备好了伤药。”
“是。”恭敬地扣了一个响头方才扶着椅腿起身。正要躬身退出,却被夜辰叫住:“珞劲,此事暂时不要告诉离颜。”
珞劲身子顿了顿,嘴唇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多说,只点点头,应了个“是”字便拖着伤腿慢慢走了出去。
这次出发前本是信心满满的,可孰料途中竟被人发现,原本自视武功卓绝,且擅用毒,根本未曾将对手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轻敌而吃了大亏,非但未能完成任务,反被打成重伤,狼狈逃回。
来到仪香楼前,珞劲想起夜辰的叮嘱不由驻足。这件事虽说是瞒着离颜做的,可如今自己这样回来,只怕凭她的聪颖早已猜出。他抬头看了看幽深的夜空,身后逶迤着一条淡淡红色的水流,雨水将衣服上的血迹清洗得变淡了许多。
房中烛火明亮,珞劲推开房门,一股药香味扑鼻而来,房中燃着炭火,比夜辰的房间要温暖许多。离颜背对着他正在配制伤药,珞劲自己拣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先把左脚的裤管挽起,露出小腿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草草处理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
“还好你记得我教你的法子。”离颜仔细的检查着伤口,“梅憧对你倒是手下留情了,这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及筋骨,好好休养几天就可以痊愈了。”
“嗯,他的银月刀的确威猛。”珞劲听她提起梅憧不由得有些惊讶,虽然心中早有她猜中的想法,被她一下子就说出来还是不免震惊。
“来,喝些酒吧,上好的十年陈酿,绝对对你的口味。”离颜递给他一只精巧的银壶。
珞劲接过来弹开瓶盖,仰头饮了一大口,也正在此时,薄薄的利刃用火灼过之后轻轻的刮掉表层的草药,由于时间已久,伤口周围有些溃烂。离颜拿起一枚钳子,用酒消毒之后夹起腐肉,用银剪剪掉。珞劲紧紧握着酒壶,面上青筋暴露,却未出一声。用酒清洗过伤口,又敷了草药,白色的纱布绑好之后,珞劲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多亏你的妙手。”
离颜一笑未语,起身收拾桌子上的药瓶刀片,“你为什么去找梅憧?”
珞劲脸上笑容凝固,假意喝了一口酒,“这伤口会不会发炎?”憋了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问题。所以离颜未曾答他,只是定定的看着他,“我知道教主不让你说。”
“教主是为你好。”珞劲避开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雨声已停,风由开着的窗户而入,离颜把窗户关上,侧身靠在窗边,“且不说梅憧从中阻拦,单是我魔教圣女的身份,与祝奇都绝无可能,又何苦去冒这个险呢?”
珞劲轻叹一声,明知毫无希望还是要拼命一试,不过是希望这世间少一对天涯分隔,多一对神仙伴侣罢了。
“你淋了些雨,夜间要留意,可能会发烧。我会让惜娟过去照顾你的。”说着自顾自的进到里间不再管他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每天都有阳光。院子里的晚桂一扫前些日子的颓废,开得越发的好,整个凝香阁里都是满满的花香。有了惜娟的悉心照顾,加上珞劲本身底子不错,所以伤口恢复得很好,已经拆了纱布,无须再敷药了。只是日日需进食离颜调配的药膳,珞劲觉得精神力气比往日都要好许多。但是惜娟可不这样想,这不,看到他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她又唠叨起来:“告诉你,不要做剧烈的运动,你怎么就不呢?”
“我已经好了,你就不要像之前那样限制我了。”说着折了根树枝比划起剑招来。
“好没好是我说了算!”惜娟冲上去夺下他手里的树枝,“你再这样动来动去,伤口很难愈合的!”
“惜娟,由着他吧。”离颜正好路过,见他两又开始争闹,“他又不是女孩子,不会在乎伤口长得难看的。”
“你看,离颜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吧。”说着又开始比划起来。惜娟虽说不愿,也不好再管。
“惜娟,你跟我来。”沿着回廊走了约莫百里,来到一个水榭里。隔着一汪秋水能看到桂花树下舞剑的珞劲。惜娟垂首站在一旁,目光不时注视着对面的情况。离颜对她的举动似乎毫不在意,目光越过湖水两旁的杨柳,飘飘摇摇落在了遥远的山峦,“我要离开几天,今晚出发,凝香阁的事暂时就由你做主。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韩姑姑。”
“是。”惜娟低头应道。每月十五离颜外出已经成为惯例。但她出去干什么没有人知道。有几次她都想问,却总是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好奇不是任何人都该有的心理,对天魔教而言,更不需要事事都探根究底的人存在。
是夜,月朗星稀,清风拂面,路旁枫叶如同火焰一般跳跃。简装轻骑,策马奔腾,自是一番清爽快意。马背上挂着几个纱袋,里面是新晒好的草药,清淡的药香在风中扩散。清脆的马蹄声在这夜间显得格外的明亮,偶尔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偶尔轻扬马鞭,催马前进。由铭山到最近的镇子也需要快马奔驰两个时辰。马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踏荆棘,越长河,一路不曾停歇,到得这里也已经是深夜,了无人迹。
马主人跳下马背,牵着马儿慢慢的走着,蹄子踩着青石板街道发出微微脆响。银色的月光倾泻在黝黑的屋脊上,背后留下一道清晰的剪影。那人走到一座房子前停下了脚步,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到门楣上的匾额,上书“存善堂”三字。取下门上挂着的“歇业”木牌,又牵着马往后面走去。
马厩里漆黑一片,拿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了门口的油灯。栓好了马,又拿了些粮草放进食槽,这才去了内堂休息。
清晨薄雾,整理好了衣冠,又拿面纱遮住了半边脸,才吩咐候在一旁的丫头前去开门。自己则移步到了外间,将带来的草药分别装入药柜里。
“林姑娘早。”是隔壁村卖胭脂的香儿。离颜对她点点头,算是回应,“哪里不舒服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手突然长出好多的红斑。”香儿说着把双手举起,只见那白皙的手上满是红色的斑块。
离颜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可有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啊。”香儿眯起眼睛细想了一阵,“平常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些胭脂水粉了。往日都没事啊。啊,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进了一些新货,说是京城里很受欢迎的情香丸。会不会是......”
“有带过来吗?”离颜两指搭在脉门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澜。
“刚好今天赶集,所以都带着呢。”香儿说着就要去拿,离颜两根手指微微用力,将她按在原地,“让小玉去拿吧,脉息很正常,可能是过敏了。”
不一会儿小玉便把香儿的货篓提了过来,里面摆满了各种胭脂水粉以及香料,香儿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盖子上还刻着一朵牡丹花。离颜从她手中接过来,打开来里面放着数粒粉色的丸子,香气四溢,取出一颗放在鼻间细细的闻了一下,忽然笑道:“没想到这苦艾制出的香丸味道这样独特。”
“什么?艾草?”香儿满脸惊奇,“我从小最怕这东西了,居然还能用来制香?”
“是的,艾草虽说不像檀木、沉香那样名贵,也不像茉莉、百合那样芬芳,但是艾草的清新香味是许多花卉都无法比拟的,只是要提炼这种香味工序非常复杂,因为苦艾除了有这种香味,还有很浓的苦涩,二者相溶交汇,是很难分离开来。”离颜说着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情香丸炼制的还不够火候,所以加了些香草来调和,一般人很难闻出这里面的艾草味。”
“原来是这样。”香儿低头想了会儿,又偏头看向离颜,笑道:“林姑娘你不止医术了得,对练香也很是精通啊。”
离颜也不谦虚,只是将那粒香丸收了起来,“这香丸就当做药费吧。”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药瓶递给香儿,“每天晚上睡前抹在手上,并用芭蕉叶裹好,三天便好了。”
“这情香丸我是不敢再卖了,林姑娘喜欢就全送给你吧。”香儿将整盒香丸放到桌子上,“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不必了,你多加留意就不会出事的。”离颜推开木盒,对着小玉说道:“安排下一位进来吧。”香儿道过谢后便背着背篓走了出去,而门口早已排了十几人在等候。
对于这家医馆的主人,镇上的人全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姓林,是个好心肠的大夫。治病开药全都不收任何费用,并且医术高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的疑难杂症难到过她。没有人会把她和天魔教联想在一起,更不会认为她会和心狠手辣的魔教圣女有任何的关系。
日月交替,暮色四合,一轮红日缓缓坠入山间,染得绿水红透,红枫似火。夜辰负手望着这人间胜景,金色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辉,“云衣,你看,多美。”他身旁的藤椅上躺着一位白衣女子,双手相握,双目紧闭,纵然无边红霞也无法为她苍白的脸色增添一点生气。
夜辰蹲下身子,出神的看着她,那一双秋水眼眸再也无法对他流露关切,还记得从前常常一起看美丽风景,她眼中生机盎然,那一张樱桃红唇再也无法对他讲出动人话语,以前她总是用俏皮的话语来逗他笑,在桃花树下给他淡淡的亲吻,那一双轻盈玉手再也无法给他温暖拥抱,从前粗茶淡饭的日子是她用双手做出美味可口的食物,然后一起抱着在院子里看星星。
“云衣。”他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虽然你现在变得安静了,变得贪睡了,可我还是喜欢你,不论是之前活泼可爱的你,还是现在沉默不语的你。就算你永远醒不过来那又怎样呢?至少我们守着彼此,这就足够了。”
阁楼四周都是妖娆的柳枝,因是深秋,故而叶落枝枯,更显萧索。珞劲靠着一株枝叶落尽的梧桐树,默默的注视着阁楼上的两个人。如果这次自己成功了的话,也许就能看到两人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的画面了,那该是多美的画面。梅憧,你虽然武功比我高,但是若是用毒,你也未必躲得过。珞劲心中暗暗想着,我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未卜先知!
酉江是流经武阳县的一条大江,其支流锦水、渭水、渝江、清江遍布武阳县,养育了武阳县各大村镇。古语云:水者,命之源,故近江临海常有繁盛。位于锦水、渝江、清江三江交汇处的锦渝镇是武阳县最为繁荣的县城,而与锦渝镇隔水相望的五梅山因山上的梅花山庄,故在陇西一带颇为有名。
相传梅花山庄始创于晋代,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梅花山庄的梅骨弓享誉天下,历代庄主均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在民间口碑甚佳。而让江湖人也对它敬重有加的,还是梅花庄主的银月刀,曾经在追杀魔君冥丞以及武林败类林天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各大门派对其精湛的刀法无不称服。而让武林人士又觊觎之的,又是五梅山上绝世罕有的火焰鸟,据说这只鸟自梅花山庄开创以来便一直生活在五梅山,若能得其一支羽毛煮而食之便可功进百倍,而它的肉不但能够延年益寿,更加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所以,即便知道梅花山庄名重天下,现任庄主梅憧武功盖世,也有人不惜冒险以求得到这只神鸟。
在锦渝镇有家名叫闲云的茶楼,是南来北往的商人歇脚的地方,位居锦渝镇的至高点,站在楼上便可看到隐匿于山林之间的梅花山庄。这些日子锦渝镇显得比往日还要热闹,闲云茶楼的生意也是格外的兴旺,全因过几天是梅花庄主梅憧的五十大寿,各地赶来替他祝寿的人陆陆续续来到了陇西一带。
茶楼靠近锦水的窗边坐着一位华服玉冠的少年,于这喧嚣的茶楼他显得特别的安静祥和。他凝眉望着东逝的江水,似乎若有所思。“请,少庄主正在楼上等着。”一名布衣青年领着一名女子走上楼来,“少庄主,林姑娘到了。”那人对着少年十分恭敬地说道。
少年回过头来,她今天的穿着跟初见那日十分相似,水蓝色广袖长裙,更添聘婷。白纱遮面,美丽的脸庞若隐若现。那名青年引导那女子坐下后便很知趣的退下。他不语,她便也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好久不见了。”他看着她,仿似怎么也看不够。她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将水缓缓注入茶杯。许是还不口渴,她只是将这茶杯握在手中,并未饮用。
“那天的事我听青峰说了,我不在庄内,所以。。。。。。”他顿了顿,注意着她表情的变化,“是你的朋友吧?他现在怎么样?”
“死不了。”她语气淡然的说道,似乎浑不关心。
他只当她在生气,于是又解释道:“五梅山上有只火焰鸟,大家都想要,所以,我父亲只把他当成了偷鸟的贼人。”
是啊,火焰鸟也是他想得到的。帮自己也许只是顺便吧,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帮他自己,“这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是的,我爹说他是天魔教的人,即便不是为了火焰鸟,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这样认为?”离颜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只是隔着面纱,祝奇看得并不真切。
“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当然不会是魔教中人,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
离颜定定的看着他,突然笑出了声,祝奇奇怪的看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少庄主的练香技术还有待提高呢。”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
梅祝奇困惑的看着她,摸不透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却也不想深究,当下只是扯了抹苦笑来掩饰。
离颜从怀里摸出一条丝绢,里面裹着的竟是那日香儿给她的情香丸,“这情香丸虽然热卖,不过遇到行家还是能闻出这里面的玄机。不要用百里香,改用梅花吧。既然想遮住这苦涩的味道,那就不要用相同根性的植物。”手指轻轻一抖,那香丸便滑到了桌子上,离颜低头看了看,突然说道:“我该走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云衣!”祝奇起身拉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去问你的父亲,自然什么都清楚了。”甩开腕间的手,离颜不再做任何停留,快步的走下楼去,祝奇跟在她身后,想要追上去问清楚,无奈茶楼生意太好,来往的客人太多,不一会儿离颜便消失了。
“这位兄台。”祝奇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原本心情就不好的他愤怒的转过身去,大力的甩开了那人的手,粗暴的说道:“什么人!”那人见他如此不客气,也有些生气的说道:“你撞到了人,还这般蛮横!且吃我一招!”说着翻手一掌,直劈向祝奇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