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实现他说的话的机会来了。
大概是十几天之后,一个人突然打开铁门,用尖锐的长枪威胁我们一个个走去。我走出监狱,看到的却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和许多像我们所处的监狱。摇曳的火光让走廊看上去很有久远年代的气息,随处可见到一些白色的蛛网。大概有五个人,给我们套上了手铐,手铐连在一起,这样只要我们中得任何一个人想要逃走,他就必须承受我们所有人的重量。他们还给我们套上了脚铐,让我感觉走起路来很难受。
那五个人全身被黑色的盔甲包裹着,看不到面容。在那五个人的身后,是一个没有穿盔甲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是银色,黑色的小胡须使他看起来略有些滑稽。他穿着一件缝有金线的黑袍,看起来很严肃。他看到那五个人给我们全部戴上了脚铐和手铐,点了点头,就带着我们出去。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尘月站在我前面,我看不到尘月的表情,感觉有点失落。走出走廊,我看到的是一片被雪包裹的白色森林。凉凉的雪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有点舒适,可当风越来越大,落在我身上的雪花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就不就得舒适了——那是一种感到全身温度降低的感觉。我摩擦着手掌,不断地吹着热气,白白的空气让我觉得很美,可我却越来越冷。我不知道我们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我总感觉,我们就像是,就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
真的,就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
大概过去了半天的时间,我们来到了一个有点破旧的斗兽场——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怪异的建筑叫什么,如果不是上面破旧的木板,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地方。
除了那五个被盔甲包裹着的人和那个银发大叔,所有人都冷得不行。在来的路上,很多次都有人昏倒了,每当有人昏倒的时候,那个银发大叔就会把手贴在他们的背上,很快,只要几秒,他们就会醒过来。
银发大叔打开了有些生锈的铁门,让我们站到中间去。我才知道原来斗兽场的里面看上去是那么大。一片圆形的地带,周围是很高很高的墙壁。那五个人给我们打开了手铐和脚铐,然后,他们就和那个银发大叔一起战斗中间的一个平台上。当他们六个人都站到平台上的时候,平台开始升高。我站在下面,看着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
尘月突然有些粗鲁地抓住我的胳膊,使劲的带着我往外跑。我不知道尘月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我觉得,跟着尘月没有错。
可尘月带着我还没跑出几步时,我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铁栅栏往被拉起的声音。
尘月暗骂了一声,加快了带我奔跑的速度。我突然闻到一阵有点恶心的味道。之后,就是一阵怪异的咆哮声。我往后看了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只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蓝色老虎跑了出来。它们的眼瞳是红色的,牙齿长的不像样,大概有我的手臂那么长。其他人和我们一样开始乱跑,可那两只老虎的速度太快了,我只听到“啊”的一声,一个人就被其中一只老虎咬断身体,只剩下上半身。
我想起来之前让我感到恶心的味道是什么了。
那是血的味道。
就在其中一只老虎肆虐地享受着其他人鲜血味道的时候,另一只老虎盯上了我们。它朝我们奔跑过来,可我们距离进来的铁门还有十几米。
尘月往后面看了看,我看得到,他的眼中,泛着泪花。
我突然感觉时间好像被放慢了。我看到他的唇在动。
我听道了他在说什么。
“又要……这样吗……”
可我还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局势很明了,我们已经跑不掉了。按照我们的速度,在还没有达到铁栅栏的时候就会被那只老虎吃掉,更何况,钻过铁栅栏也是需要时间的。
我挣开了尘月的手,站在原地不动。
我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东西而已,没有什么留恋的,也谈不上留恋。
还是让尘月回去吧,回到他所存在的世界。
我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拖住老虎。可就在老虎的牙齿即将洞穿我的心脏时,我却被推开了。
然后,我闻到的,就是那恶心的血的味道。
我看到的,是红色。
讨厌的红色。我开始讨厌红色了。
尘月推开了我,作为代价,他的心脏,被精确无比地洞穿了。他大喝一声,右手突然幻化成兵刃,划伤了老虎的眼瞳。老虎疼得拔出了自己的牙齿。尘月的身体如同球一样,在地上滚动。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自作聪明。
我后悔我的决定。
我慢慢地爬过去,顺着那流淌着的恶心的红色。
我抱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尘月的脸色变得苍白,我看到,讨厌的红色,从他的嘴角不停地往外流。我还看到,他胸前的空洞。
“傻瓜啊……”他无力地说道,“那样做,很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尘月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伸出手来,撩开我额头前的长发。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死,不要死,求你了,不要死……”
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语句,只能听到自己在无力地寻求不可能的泡沫。
他笑着说:“别傻了,这个样子的我,活不下去……”
“可是,可是我们说好的啊,要一起出去,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啊!”
他笑着呛着血,身体已经无力在颤抖了。我听得到他那接近临别的声音:“是啊,说好了的啊……”
“抱歉,要让你一个人去看那肮脏的世界了啊……”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一脸期待的样子。
“呐,能不能……作我的弟弟?”
“哥哥……”我无力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只是……可叹,到最后,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么我给你一个名字好了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无力的笑容。
我不要什么名字,我只要你活着啊,哥哥……
“霜羽刺渊。”
“羽,那是从鸟儿身上掉落的羽毛。当小鸟震动翅膀的时候……羽毛就会落下。”
“小鸟飞翔的时候,那是在追逐它们的自由……即使是被冰霜冻住的希望和自由,也请你……去追逐吧,刺破……那没有底部的深渊……”
他的手,无力地松开我的手。
我停止了哭泣。我不知道现在的哭泣还有什么意义。
去追逐我的希望和自由……
没有你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看到,尘月的身体突然发光,化作点点星光。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十几天的回忆突然变得清晰,我突然想起来,第一天与尘月相遇的时候,他说的话。
“终于……找到你了呢……”
哥哥,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但我只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伤害你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一个都不会。
我要让他们也明白,胸膛被洞穿的滋味……
我听得到,那只眼睛受伤的老虎的脚步声。他朝我慢慢地走了过来,我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面对将死之物,无需表情。
他朝我扑过来,在那一刹那,我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
抑或是,想起了什么。
我伸出手,一个淡蓝色的法阵突兀地出现,一道冰柱,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那只老虎的心脏。
老虎在呻吟中倒下,而我的脚下,也突然出现了一个法阵。我的头发变得纯白,那是忘却过去的颜色。
我看着站在高处平台上的人。我知道,他们是害死哥哥的罪魁祸首。我踏过其他人的尸骸,在杀了另一只老虎后,跳了上去。
我只觉得,在那瞬间,我心里有的,唯有恨意。
当我清醒的时候,周围已经都是尸体。那六个人,我一个不落,都用冰柱洞穿了他们的心脏。我拿来银发男人的衣袍,披在自己身上,离开了斗兽场。
从那一天开始,我有了名字。
霜羽刺渊。
而从这一天开始,我成为了【使徒】。我想起来之前哥哥和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可以具有特殊的能力,对于平凡人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叫做【灵】。哥哥只跟我说灵有三个阶级,【使徒】【王臣】【帝皇】,然后就没说下去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哥哥的眼神很冷漠,那个时候我吓到了,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谈到灵会如此冷漠,仿佛,他在憎恶,憎恶这些人。
但即使如此,即使成为被哥哥憎恶的人,我也要做。
我要代替哥哥,去追逐他没能追逐到的希望和自由……
之后的三个月,我不断地和那些士兵战斗。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我知道了那个组织的名字:坠影之翼。我也知道了他们正在抓捕我所身处的国家边境的孩子。这个国家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有点像。叫做羽,我习惯叫它羽国。
三个月,我杀掉得坠影之翼的人,无一例外,每个都被我洞穿了心脏。我只记得,后来的几天来我没找到食物,在一片高原上昏倒了……
刺渊的故事讲述完了,他靠在墙上,仿佛是在享受分享故事后的愉悦,或者是,自由这样,他才能稍微轻松点。
杀人的痛苦,不是他一个孩子所能承载的……
斯莱克手中的勺子继续开始了转动。他舀出一勺汤,说:“你不是讨厌红色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一直见到自己最讨厌的东西?”
“因为,比起讨厌的红色,我更憎恶杀了哥哥的人……”
刺渊把脸埋进自己的胸膛。斯莱克没有停止他的动作,继续舀他的汤。
他捧起一碗汤,想递给刺渊,可他听到的,却是刺渊的啜泣声。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想了想,放下那碗汤,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食用那略显无味的食物。
冬季的风依旧未停。窗外的风雪声没有减弱的迹象,仿佛是想把这片天地彻底冰封一般。冰雪中满是寒冷的味道,却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丝铁骑踏破冰川的凶猛杀气,不带有一丝怜悯。
刺渊已经在斯莱克家中待了一个月。刺渊多次想离开,却都被斯莱克留下,理由很简单:刺渊身上的伤痕太多,需要治疗。
刺渊本人并不在意伤,他想离开,他不想这个村子因为他而流血。
他不想在看到,成片成片的红色……
这一个月来,刺渊唯一能做的,只有聆听窗外的风雪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声音很沉稳,敲门人正好控制在一个不会太大声惊扰屋内的人也不会太小声以至于听不见的程度。刺渊没有动,他依旧靠在墙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大叔看着刺渊不准备起身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停下手上的活,打开了门。来人是村长。村长的姓名村里很少人提起,大家只知道村长人很好,村里人都很尊敬他,就直接叫他村长。村长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斯莱克给刺渊换药。村长询问了一下,当即送来家中的药材,让刺渊有了些小小的慰藉。
“村长,有什么事么?”斯莱克让村长进屋,村长看了一眼刺渊,说道:“我是来看看刺渊伤好了没有。”
“你说他呀。”斯莱克关上了门,笑道,“刺渊的伤倒是挺多的,不过这孩子命硬,居然没死,按照现在的治疗,再过个十天半月就可以跟猴子一样上串下跳了!”
村长高兴地笑了。他说:“这感情好。刺渊,感觉怎么样?”
“还好。”刺渊的话很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说我的伤已经全好了?可实际情况确实像大叔说的那样。又或者应该如实说我的伤还没有全好,现在还不能动弹?拜托,那样只会让村长担心,然后又忙活自己治疗的事。他突然觉得人语言是一种难懂的东西,想要说明的东西明明都一样,用的语言不一样,却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村长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多想!在这里,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村长,其实……”刺渊突然想说点什么,却被村长温柔的话挡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刺渊有些失落地靠在墙上,村长叹了一口气,跟斯莱克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斯莱克关上木门,坐在刺渊的身旁。他问刺渊:“刺渊,你刚才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刺渊摇了摇头,躺下休息。
他想说的是,村子在羽国边境,会不会有危险。
可他又想到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坠影之翼的人都没有出现,那么,应该没什么问题。
灰色的云无情地隔绝了月光,让大地蒙上了一片没有光的丝绸。风雪早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就已经停了,使得大地更为宁静,仿佛没有没有生物一般。
刺渊躺在床上,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最多算是村里人会时不时地来到大叔的屋里来看望他。说实话刺渊在这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是属于家的温暖。明明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大叔却收留了他,村里人也都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即使刺渊的语气很冷,大家也都没有因此而用其他眼光看待他。
刺渊有幻想过,要不要放弃复仇,就这样留在这里,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可每当他入睡时,梦到的内容,都是尘月笑着躺在他怀里化作光芒的画面。他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那群杀害哥哥的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窗外的宁静突然被打破,远方传来了一些嘈杂声,如同军队奔驰而来的声音。刺渊摇醒大叔,大叔明显还有着几分倦意,他揉着双眼,问道:“怎么了,刺渊,是不是睡不着?”
“不是。大叔你听一下,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刺渊压低了声音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压低声音。
大叔简单地回应了一句,就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墙上。突然,他一脸的倦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慌、恐惧的神情,如同处在无间地狱之中一般。
他用力地抓住刺渊的肩膀,问道:“刺渊,相不相信大叔?”
“相信。”
“那么,答应大叔,等下你藏到床下,床下面有一个地下室,你躲在里面,不要出来。如果三天后我还没有下去叫你上来,那么你就自己离开吧。地下室里面有另一个通道,哪里可以通往羽国的内部地区。通道很长,但只有一条,好好走。还有……”
斯莱克还想说点什么,响亮的马鸣声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总之,可以按照大叔的话去做么?”
“可以,可是大叔,到底为……”刺渊还想问些什么,大叔却一直重复着“快”这个有些朦胧的字眼,用力甚至有些粗暴地把他从床上拉了下来。他迅速地把那张看似笨重的床移开,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滴在地面上一个很难看到的小孔上。当红色滴入小孔时,地面上突然有一小块木板可以掀开。没来得及刺渊反抗,大叔就把他丢到了木板下的地下室。
“记住,待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
斯莱克把木板盖上,有把床移到原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苦笑道:“如果可以,还真的不想动用那个呢……”
说完,他就打开木门,带着死士一般的目光,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