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婶儿,我想麻烦你给找一碗荔枝来吃吃。”
“好嘞。今年的妃子笑可甜啦,少爷你等着……”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妇人转身去了。
“芳芳啊,我上月新买的两本传奇话本还没来得及看,就放在东厢房左面的书架上,你去帮我拿来可好啊?”
“少爷您稍等下,奴婢这就去……”一个清秀可人的丫鬟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刘伯,刘……伯!你今年新栽的槐花好香,给我采点儿放在这屋里闻,中不中呀?”
“中!中。俺这就给你摘去……”一位黝黑精干的老园丁笑呵呵地走了。
……
在这个欢快忙碌的早晨,院门处踏入了一双极沉稳的脚步,左近的下人们看见来者,立即停下手里的活:“拜见老爷。”
叶适深陷的眼窝里光华闪闪:“这孩子,看来出府去游历还是好的。一回家就搞的满院子人不得安生。”
“主公说笑了。三公子难得在家里歇歇。而且您看,下人们忙活得心甘情愿,一个个开心得很呢。”说话的人跟在叶适身后,嘴唇上方两道修剪精致的胡子,仿佛在随着声音跳动。此人是管家叶西楼,也兼着叶府庶务司的副总管。赐姓为叶是一种荣誉,府里的人已想不起叶西楼原本的姓氏,只知道他是最受老爷信任的家臣之一。
叶适闻言淡淡地一笑,知道管家所说的不假。叶一从小就惹下人们呵护、疼爱,他不是不明白做主子的身份,使唤起人来也毫不含糊。却天生的学不会颐指气使,从来都对干活的人们态度可亲,什么事都用温和甚至请求的语气商量着来。阖府上下,从厨子到马夫全都愿意和这位三公子亲近。要说是给叶一做点事情,下人们恐怕比给他镇国公办事还干得起劲。
……
“谢谢黄婶,这新摘的槐花,您带点回屋里啊?”
“刘伯辛苦,你园子里有水喝没,拿两颗荔枝去解渴呀?”
“芳芳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这新话本等我看完了讲给你们听。”
屋内,叶一趴在他那铺得格外柔软舒适的床上,捧着散发墨香的话本,啖着好吃的荔枝,嗅着好闻的槐花,尽量不去想屁股上的那道口子。
他看见叶适和叶西楼走了进来,便大声地说:“叔父安好,给叔父请安。楼叔好。”他心里想,趴着也不错,直接便算是给叔父行了大礼哩。叶西楼笑道:“三公子安好。伤势可好些吗?”
叶适刚才的微笑早已贮藏起来,他在下人及时搬到床头的椅子上坐下,严肃地说:“怎么样,这次可得到些教训了?”
叶一郁闷地一笑:“侄儿下次一定会小心的。我原只是去安安稳稳当个跑堂的,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叶适不理会叶一轻松的语调,肃然道:“别人或许想不到的事情,叶家的人都应该想到。你得明白,人不会总有这么好的运气。”
“屁股被人咬一口还算好运气……”叶一小声嘀咕。
镇国公眉头微锁:“你要记得,这府中有多少人在意你的安危。人生在世,不能只求自己开心。”
叶一顿时有些厌烦,人难道总要为别人活着?但他一转念,又想起芳芳、黄婶、刘伯等人得知自己受伤后来看望时担心的眼神。
“这两年你也在外面荒唐的够了,总该好好想想。你不想接叔父的衣钵,那便专心另找件事去做。我将来,总要对得起大哥的托付。”叶适又说。听到这话,叶西楼的笑容收敛起来,他没料到主上今天会提起叶一的父亲,说出这样沉重的话。
叶一默然。他深吸了口气后说:“侄儿在外面就是想找找看,有没有哪种普通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您的话,侄儿都记下了。”他避开了父亲的话题,忍住了与叔父辩论的念头,只是轻轻地解释,很郑重地回答。
叶适点头,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忽又回过身,说道:“今年这一期的长风学,四月二十开学,我已请枢密院为你安排了学籍。你把伤养好,正好入学。”
“啊?”叶一闻言不禁翻身想要坐起来,屁股上便猛地一道撕裂的痛。再想说话时,叶适已经走出了他的卧房。稍稍殿后的叶西楼安慰道:“三公子,长风学乃是我帝国顶尖的公塾,专门栽培非常之人才,各方精英云集,可是很有趣的。”
叶一吃了刚才一痛,有气无力地答道:“谢谢楼叔,我知道长风学是干啥的……”
叶西楼笑了笑,便去跟上叶适的脚步。
叶一看着叔父和叶西楼离去,语重心长的声音犹在耳畔,扰得他不愿想却不得不想。自己再有半载就到十八岁成年,若在寻常人家,正是要去寻一行立足,找一门营生,以求日后安身立命的当口。
而他叶一,迄今只不过是确信自己喜爱有趣,厌恶无聊。他觉得像叔父那样,日夜为国是操劳,每每一言既出,因果便以千万人计,虽然位高权重,并不算幸福。他想着,如果能摆脱叶府子孙世代的束缚,或许会好,于是多番游历,却迟迟没发现有哪件事情,自己有把握做上一辈子而不生倦意。硬要比起来,昨晚得月楼的场面麻烦是麻烦了些,倒是足够有趣……
想着想着,叶一很解气地一下往嘴里塞了两颗妃子笑,一边鼓着腮,口齿不清地说:“芳芳你忙什么呢?过来剥一会儿荔枝呗……”
芳芳应声过来,两只巧手开始不停将白皙莹润的荔枝剥好,放进叶一面前的碗里,一边告诉叶一,老夫人屋里刚才来过人了,说让他安心养着,过两天伤口不怎么疼了再去请安。叶一说声知道了,心里算了算四月二十之前所剩的日子,忽觉如此趴倒的时光弥足珍贵。
他又问侍女,平时跟她最要好的几个丫鬟怎么没来看自己。芳芳说,她们是由各自的主子准了半日假,上街去听红衣讲坛了。叶一便问什么是红衣讲坛,芳芳解释,说帝都新来了一位又英俊,又博学,总穿着红色衣服的男子,每日在东城设坛开讲。讲资随意,不给亦可,上至王侯下至走卒都可以去听;听得人多了,就不知是谁先给那里起名叫红衣讲坛。
叶一说,那不跟茶馆里说书的相仿么。芳芳说不然,说书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章回故事,可没有这位红衣先生讲的天马行空。他本国轶事、异域奇闻、花鸟鱼虫、琴棋书画……,什么都能入题;据说要今天以花为题,讲的是如何赏花、知花、爱花、惜花,所以城中不少女子都早早去等候了,以免位子离得太远。
悠然的槐花香入鼻,叶一想,惜花个屁。这有什么好讲的,还能从口中吐出一朵花来吗。不过,这样靠嘴发财的生意倒是挺有意思,过两天能走路了,可以去看个热闹。他问芳芳怎么不去听,芳芳便含羞说,她不喜欢花。
叶一笑着说:“撒谎吧。好,我有办法让你喜欢花。”
芳芳的小脸蛋一红,说:“少爷又要拿奴婢取笑……”
叶一抬起头,以目示意,悄悄道:“听我说,你把这些槐花取上一大半,拿去厨房让他们做馅,包成包子给我们吃。”
芳芳愣了一下:“花能用来包包子吃?”
“当然能。”叶一胸有成竹,又嘱咐:“你可别声张,特别是千万别让刘伯看见了……”
……
午后,暑气顶盛,叶一没有常人那种昏昏欲睡的体验,却也觉得头胀胀的,人不清爽。肚里填了半斤槐花包子,撑的都不敢使劲趴着了。他暗叹,早知道应该把磨炼“自重之意”等冷门功法的时间,分些出来修一修那大路货色的“自愈之意”,或许这会儿屁股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后来,陆续有几个父辈同在朝中为官的世家子弟,听说叶家三公子受了伤,来探望。叶一觉得伤处实在说不出口,事由又不便透露,一概差人婉言回绝了,暗骂丑事行千里,这种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就这么俯卧着,时间流逝得极慢。叶一决定把以前买了没看的书都读完,但不一会就读得脖子发酸。终于,他让芳芳备了纸笔,再去请府里的木匠来。
那木匠进屋刚行过礼,就接着叶一递过来的一张图纸:“让你受累啦。我想要一张小榻,在一端挖上这么一个大孔,能刚好把脸放进去就成。孔的边缘打磨圆滑,用棉布简单包一包就好……这个,需要多久?”
“回三公子的话,要紧的是漆了以后要等它干透,想想办法,能让您明天就躺上……”
“嗳,是趴上,不是躺上……”
……
到了傍晚,陈暮来了,手中拿着个信封,不知是什么。
百无聊赖的叶一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看了一眼,远远地便喊:“暮暮,你咋才来……”
陈暮听见“暮暮”二字,心中无奈,仍躬身道:“三公子,伤势可好些?”
叶一叹气说:“再趴上个两天,怕是要疯掉……”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得月楼的大堂里招待八方食客。
陈暮微笑道:“属下刚从西城回来,除了两个雅间暂不能用,得月楼照常营业了,新任大掌柜的事也安排好了。”
叶一忽然忆起二掌柜的尖嗓子,对旧东家的眷恋便少了好几分,哦了一声说:“刑部你也去了吧,那个刘猛招了些什么?”
“一整天一言不发,也是意料中的事。”陈暮皱眉,他想起了今日在刑部大牢中见到的用刑场面,转而说:“有一件事,被公子料中了。”
“什么事?”
“戚江冷昨晚果真是在假眠……”
叶一眼中燃起些许兴奋,却仍不忘调侃:“哈,陈先生。如此说来,昨晚中咒的只有你啊。”
陈暮老实道:“属下十分惭愧。”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笔刃社帝都分社,总撰述亲自出手,自然能知道……”说着,陈暮将手中的那个信封递到叶一面前。
叶一接过来,见那素色信封的一角,绘着一支寥寥数画勾成的笔。陈暮接着说:“这份密抄,主上也已经读过,公子须阅后即焚。”
“这么金贵?”叶一呵呵笑道。
谁知陈暮真的答道:“花了府上一万两白银的。”
叶一咂舌。他听家臣们说起过,叶府虽自有见闻司,有时仍会从外面买消息,只是没听过价钱:“这要是再卖给玉碎营一份,夜灵国一份,皇上一份,那不是发财了……”
“就因为只此一份,才这么贵。”陈暮笑着说。
原来如此,这买的是消息,更是别人没有消息。叶一取出信封中的几页纸,只见洋洋洒洒数千言,字迹却并非只出自一人之手。密抄之中,赫然将昨晚得月楼一事的始末抽丝剥茧,做了完整的复述。不仅将天字号雅间内的情况还原得几无偏差,还补充了许多叶一无从知晓的背景,以及辛等逃离后的进展。最为难得的是,在密抄的后半段,执笔者一一剖析了关于此事隐情的种种可能,其中当然涉及戚江冷的假眠。
密抄析道:“……玉碎营戚江冷临阵与叶府联手,伪作中咒而眠,似有置叶府三公子于险境之用心。却又在假寐之前,以如归意割伤刘猛,分寸极微妙,又似在把握场面之均衡。以结果论,若无戚江冷之一击,则刘猛不可擒。若其不旁观嫁祸,则辛与赫连逃未必可逃。玉碎营扣押辛等所运私货为何物,现尚未探明;戚江冷假寐之用心,殊为叵测……”
密抄之中,也有许多谈起叶一的话,居然将他微服游历的背景道破,更不乏对他的评价、乃至判语,令叶一读来哑然无语。他通读一遍,时时有恍然的感觉,暗想这一万两银子花的值得。
叶一唤人取来炭盆,看着密抄转瞬间燃成灰烬,忽然想到,刚才所见字迹中,有一种十分眼熟,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他略一想,没想起来那字迹是谁的,又马上生出另一面的惆怅:叔父从来都知道,自己对庙堂之上的纷争没有天生的兴趣,几年来只随着性子修行、游历,打发时间。昨晚的意外是很大,甚至险遭不测,但这密抄却不是一定要给他看的。如今给他看了,他怎能不生出更大的好奇?
玉碎营,夜灵国,武者的拳,意者的咒,包括陈暮那只无比稳定的手,乃至禁军校尉颈间的那抹鹅黄色,一整天来交替从叶一脑海中闪过。还有那根灵意如狂的黑杵,那屡欲侵入的万彩灵光,他的心焰周围至今还不时能觉察到一些残存的质感。
叶一晃了晃脑袋,暂时驱散了这些想法,对陈暮说:“这密抄里未竟的事,有了新的消息,请你仍要告诉我。”
“这是自然。”
叶一让伤了的那半边屁股在上,侧卧起来:“就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新鲜事?”
陈暮说:“听说公子要入长风学,属下还没来得及恭喜。”
叶一倦倦地答:“这有什么可恭喜的,长风学号称不拘一格降人才,终究还不是为了给内廷护卫或枢密院自己挖人……”
他忽然有点担心,苦着脸说:“叔父不是真的看我太逍遥了,想让我从军吧?”
陈暮一笑:“主上的心思,属下无从猜测。不过,我有枢密院的朋友透了风声来,说今年的长风学教授里,陛下亲指了四大帝师之一作为首席……”
“噢?四大帝师之一?”叶一的眼神里略有了些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