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两人各自站着，只是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等一下我先去沐浴更衣，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林轩首先打破了沉默。
“母亲？”
“是的。”林轩眺望着东方，指尖远山连绵，竟似无穷无尽。天色已晚，太阳正散发着最后的灿烂，周身拖着有些红润的疲惫，罩在他那有些单薄的背上。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在幻灵记忆中从未见过的奇怪的神色中，渐渐变作了认真，对着她说道：“不过，你却不能这么叫她。”
他说得有些缓慢，却又是那么坚定，带着不可动摇的威严，就像——一位父亲：“你也知道的，其实在我们的心里，你一直——是我们的女儿。”
幻灵脑海中一声霹雳的轰鸣，怔怔地，望着林轩。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一直很体贴的男子，忽然又说出这与当初意思完全一样的话，而且，如此强势、不可动摇！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不可辩驳！
她紧紧咬着唇，强忍着几已流出眼眶的泪水，娇俏的脸庞上，之前的活泼开朗，早已消散。攥着拳头，低着首，像一只，在风雨中，独自承受的小鸟，孤单、迷茫，而——倔强！
林轩眼中忽然有些犹豫之色，却，别过了头。
一股熟悉的背上，重新笼罩住了心灵，比之当年，更显迷茫，那不知生所为何，绝望般的迷茫……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你，我还可以有，活下去的理由么？
……
这次，林轩虽然用遁光飞行，但速度仍旧是极慢，不过相较于之前的御剑飞行，倒是不知快了多少。
自从林轩突兀而毫无征兆地表明了心迹，这几日来，幻灵都一直在须臾袋的天机府中对着墙壁发呆，但是对林轩来说，这已经是好得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了，天晓得那天自己那时的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就这么明显过早地把话说明白了，现在想来，林轩仍然有些后怕。要知道，若是按照以往，以幻灵那被宠坏的大小姐脾性，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还真的很难说，而实际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是对着墙壁发呆，这反而让林轩有些好奇起来。
但，不论现在幻灵是怎么想的，久经人事的林轩都明白，幻灵对自己的“爱”，都不过是一个初生生命对亲人的依赖、喜爱。只不过受到了自己几个妻子的影响，她自己分辨不清罢了。她心思单纯，又少经人事，哪里晓得何为真情、何为喜爱？
在林轩他们的心中，也是一直将幻灵当做自己的女儿的，所以便一直宠着她、爱着他、任由着她，让她快快乐乐地成长，不要想自己一样……
她还不懂。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他在等待着，等待自己的孩子独自飞翔的那一天。
林轩偷偷地将一缕神识摊入天机府中，只见幻灵此刻仍坐在墙壁之前，怔怔地望着空格无一物的墙面，好半天身子也一动不动，双眼无神，脸上带着深深的迷茫，又有一股倔强的委屈，紧紧咬着下唇，像一个玩的正欢的孩子忽然被大人无缘无故地骂了一顿，前后的落差，让这个原本天真快乐的孩子，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了不为人知的失落、孤寂。
林轩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终于什么都没说。
就在林轩悄悄地退回神识之后，坐在墙前如雕像一般的幻灵蓦然间有所感觉，猛地回首，向着林轩退出的方向，久久凝望。
泪，终于流了下来。
水文镇是兖州东部深山中为数不多的大型聚居地之一，同时也是福晋几十里范围内，最受人崇敬的地方，原因便是此镇背面山头与东面的大山的山腰的交界处，有一座传说中乃是仙人死后，神躯安葬之所得坟头。
兖州东部地势普遍较低，经常每隔数年，便会发生大洪水，淹死人畜无数。而兖州东部又多是山区，乃是地广人稀的不毛之地，在朝廷的眼中，也不过是个流放犯人的好去处，故而连救灾拨款，也是时有时无，而且即便朝廷想起他们了，拨下的款，也多被沿途的官员东抽西取，最后到达时，也不剩下多少了。老百姓往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实在是苦不堪言。
但传说在水文镇这个地方，却是年年丰收，户有余粮，问其原因，确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一次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洪水，竟硬生生地将原本挡在东北部的一座重要的防洪大坝冲垮，滔天巨浪，如猛兽一般，眼看就要将这个陷于两山夹缝之间、当时还叫做大榕村的小村子一口吞没，但就在这时，一不知何时年月便早已存在于那两座山间的古坟上，忽然亮起了通天的红光，瞬间暴涨，形成一道无形的光墙，由下而上，直上云天，连数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那红色光墙竟然生生地挡住了扑头而来的洪水，不让洪水蔓延进来，直到四天三夜之后，洪水消退，光墙才渐渐消失。
洪水消退后，仿佛仍在梦中的大榕村以及其后的各个直接或间接受到光墙保护的村子的村民们纷纷赶来这神迹发生之地，在得知竟然是仙人所为之后，年年赶来拜祭，还有不少人为了也能受到仙人的祝福，便迁家带口地来到了大榕村定居下来，繁衍至今。随着人口的增多，大榕村自然不能再叫做“村”了，又因为仙人之墓的存在，便有人提议将名字彻底改掉，由方圆数十里内的读过书的文人们来起个名字。各大“才子”们便纷纷献计，一番争论之后最终决定，改名为“水文镇”。
“水”取自昔年的那场大水，“文”字却本该是“坟”字或“墓”字，但听着终究是不吉利的，便去了“坟”字的“土”，留下了“文”字，而“墓”字实在是不好拆分，便不再理会。从此水文镇便在这十里八乡里闻名起来，各种关于仙人墓传说更是被传得越来越广，什么“坟边百丈之内，土若坚石，铁凿难伤”啊，“仙坟之上，常现冲天虹光”啊，更是被传的越来越玄。总之，水文镇渐渐地，变成了方圆数十里内，最繁华的地方。
当林轩到达水文镇之前，又特意梳洗沐浴了一次，然后偷偷在镇口一处无人可见的地方降了下来，便径自向镇子里走去。
镇中屋舍俨然，青石的街道干净整洁，小镇中的人们神态祥和，小孩则四处嬉笑打闹，清脆的欢笑声不时传来，似时光永存，似绵绵不尽。欢笑声中，又间或地夹杂着一些鸡鸣犬吠声还有游街小贩的吆喝声，满是欣欣向荣之景。
因为仙人之墓的缘故，镇子中常有外人前来，故而小镇中人见到林轩这个服饰怪异的新面孔也并不感到好奇，便也由着他四处乱走了。
林轩努力地四处搜寻，想找到什么能够与记忆中重合的事物，但见道路皆新、树木尚小，对镇中心最大的一棵榕树更是毫无印象，就连远方高山，竟也难寻昔日形态。
时光悠悠，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了，记忆中的往事，如今早已随风飘散，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许多年后，你回到故乡，若乡中故人皆逝，唯有后生晚辈、童稚孩儿如新生竹笋频频观望，显出勃勃生机，你该如何面对呢？
林轩终于放弃了努力，向镇子东面走去。
一路上，道路却是越发整洁，甚至最后干净得连一点泥土都看不到，林轩略感诧异，却也没往心里去。
行至山边，叫下却渐渐没了青石地板，而是被踏得圆润了的石块——这却是当年大榕村的村民们以为“仙人因为不喜欢人工花俏太多的缘故才让墓边的石头无法撼动的”的原因，“投其所好”地用别处的石头来铺就。
这几天不知何故，山上倒是少有人来参拜，故而林轩一路上连一个人也没碰到。步履轻抚圆润的石头，石径绵绵，缓缓向山腰处蜿蜒而去。此山不高，小径倒是弯弯曲曲、渐远渐无。清凉的晨风托着湿润的泥土的芬芳气息送入怀中，像抱着儿时的梦，清新得仿佛甜到了心里。恍惚间，似让人回想起儿时无虑的时光，那总伴着欢笑的天真无忧的短暂童年。
山川、林木、天云、晨雾，此刻仿佛都敞开了怀抱，一厢思绪，都要随之去了。
在镇中之时，林轩变异无意中听到了关于仙人墓的传说，但他也并不在意，以如今自己真仙之修为都没发现此处有什么灵脉阴脉，想来是当时有修仙者恰好路过，见村民可怜，变设下了阵法守护此山，而镇中居民所说的“不可撼动的石头”，估计是阵法灵力未尽，护阵本能的原故。而这种阵法本就不是什么难制作的大阵，也不值几个晶石，没有拿回阵法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那仙人之墓竟也恰好是在那半山腰上，倒是让林轩有些感慨起来。
流光细雨，岁月无情，那同样是在半山腰上、被人遗忘的小墓，是不是也曾拥抱过寂寞长眠？
是不是，也曾有过亲人的眷恋？
只不过，是不是故人已故，早已被后人忘却？在多少烟雨中，度过了多少华年？
只是，他终于还是被那些遗忘它的人们供奉，借了那个不知名的修真者之力。
可是，可是……自己母亲的幕呢？
身为真仙，修为通天的自己的母亲的慕呢？
多少年来的无人问津，多少年来的孤苦飘零，自父亲离去后亲戚们不曾来过的过去，那坟上，是不是早已被杂草遮盖的面目全非？
那安安的土堆，是不是早已被岁月磨平，上面长满了杂草树木，依然让她憔悴？
林轩的脸上渐渐涌现出了痛苦、挣扎之色，自责、后悔、愤恨，化成无形的利剑，直要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拳；死死地，抓着，刺入手心。
仙灵之气忽然感到主人的变化，自行地缓缓在体内游走，丝丝清凉，唤醒了一点点、一滴滴神智。
终于，林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欲把他灵魂撕裂的痛苦暂时推开。
只不过，记忆中的伤痕，还能痊愈么？
那再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林轩继续前行，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他在半道中离开小径，向着灌木丛中走去。
灌木青青，微风拂面，迟来的朝阳终于越出山峰，照在山阴之上，散落于小镇之中，渐渐温暖了走去的人的身子。林轩抬头望去，只见日光烂漫中还带着隐约的羞红，天际白云飘飘，许多只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飞过，二更远处却是一碧如洗，天高海阔。
天地之大，渺小的人类在它面前不过如蝼蚁一般，却又任由他们在自己的怀中生生灭灭。
人，在天地之间，真的不算什么。
仙，也是一样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