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异常……”玄胤沉吟着,忽然幽幽长叹一声,“便是异常之处啊!”
呃……这话说的,什么叫“不见异常便是异常之处”?楚辰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问道:“道长可是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未曾。”玄胤抬眼眺望青山,只见远方飘来一团乌蒙蒙的云朵,心头随之蒙上一层阴霾,他沉默许久,方才笑道:“许是贫道多心了,殿下不必介怀。”
“哦。”楚辰将信将疑的看着玄胤的侧脸,想起心里埋藏多时的疑惑,便准备问个明白,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哪里问起好,于是故意清了清嗓子,在心中斟酌片刻,才继续开口说道:“道长,你能不能……”
“看这天色,怕是暴雨将至,你我须得快些赶路。”尽管楚辰做出了暗示,但玄胤还是毫不客气的出声打岔道:“这雨啊,人淋得,可身上的伤却淋不得,倘若因此邪风入体,恐怕会横生出许多破折来。”
说完,便解下背后长枪提在手中,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其实玄胤不是不知道那声咳嗽里的意味,只是时机不对,但他并不解释,也不理会犹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的楚辰,径直拍马向前疾驰。
楚辰脸色讪讪,一拍静真脑袋,后者立刻端正坐好,楚辰这才高高扬鞭,拍马跟上。
一行人顶着头上的太阳,在玄胤的连声催促下,沿着山下的官道又走了一阵,很快就绕过一座山,来到山脚下的树林里。
这片林子叫做南林,是通向武陵的必经之路,离武陵城只有十里地。
大路笔直延伸向远方,两侧都是茂密的枫林香樟,绿意盎然,花香扑鼻。
静真忽然坐直起来,小心翼翼的扶着楚辰的胳膊,探着脑袋左右张望,而后咬着手指说道:“林子里安静得紧,怎的一声鸟叫都没有,这官道也是,连个行人也无,真是奇哉怪哉。”
“就你事儿多。”楚辰没好气道:“这不奇怪啊!大热天的,谁吃饱了撑出来晃荡!”
静真歪头思索片刻,争辩道:“人怕晒,可是鸟儿又不会!”
“或许它们都被人杀光了呢,或者……”楚辰坏笑着,忽然冲静真扮了个鬼脸,“被人吓跑啦!”
“哈哈!”小家伙还咯咯的笑着,楚辰的心却陡然坠落谷底,鬼脸僵硬。
楚辰不是傻瓜,他只是还没有完全进入逃亡者的角色,就好比是刚刚离开父母独自生存的小兽,嗅觉还不够灵敏,神经也不够惊醒,所以反应迟钝。可一旦得到了提醒,再联想起某些事情,他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是啊!这一路走得异常平静,简直平静得不像话,平静得令人心慌,偌大的树林里,却连该有的鸟叫虫鸣声都没有,这里是通往武陵的宽阔官道,却连半个人影都瞧不着。
风吹绿叶沙沙,树荫婆娑摇摆,这些不过是寻常事情,却为本就诡异的气氛平添出几分紧张感觉。
楚辰想起玄胤之前说过的话,脸一下子绷紧,手上的马鞭也加重了几分力道,几步跟上玄胤,他相信到了这个时候,道士一定有话要说。
可玄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的领着楚辰在官道上快马加鞭走了一阵,随后一个古关隘模样的地方拐上了一条上山的荒草小路。
路很窄,也很陡峭,只能下马,牵马而行。
楚辰看着玄胤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转头悄悄问静真,小家伙也是一脸疑惑。
玄胤似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并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到了有分岔的路口的时候,总会停下来沉思回忆一番才选择方向继续前进。
“道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楚辰已经是不厌其烦的问了好几次这个问题。
“殿下切莫心焦,且随贫道来便是。”玄胤的回答别无二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或许另有目的,或许临时起意,在山头山尾绕来绕去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这才看见,在前方山坡上不远处,有一个猎户人家搭建在小小山头上的简陋木屋。
木屋的背后,是一道参天的笔直绝壁,直入云霄。
屋子的造型很难看,像是孩子过家家一般随意堆起来的积木,歪歪扭扭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塌。
屋外,是一圈开满喇叭花的竹篱笆,院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很能给人几分“家”的温馨感觉。
这里显然是有人常年居住的,可是从木屋里听不到有任何人的声音,反而传出一股强烈的腐臭气味,闻起来就像是昨天死的猪或者老鼠在空气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但相互比较之后又觉得浓郁太多。
这气味从哪里来?答案呼之欲出。
玄胤脸色微变,加快脚步走过去,他先是隔着篱笆朝里张望观察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道长!”楚辰忍着胃里的汹涌澎湃,捂着口鼻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玄胤淡然答道:“人都死了。”
是啊,人都死了。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浑身不着片缕,死相狰狞,白色的眼珠凸在眼眶外,上面爬满了绿头苍蝇,脖子上的淤青已经成了紫色的斑纹。
床下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头颅开了个大洞,短短的羊角发髻已经被地上的一摊血迹紧紧粘住。
男人不见踪影,但很快就被眼尖的静真找着了,这男人死在了木屋外的一口井里,尸首浮在井中,被水泡成了大胖子。
玄胤趴着井沿,朝水井内看了一阵,对静真说道:“徒儿,把绳索拿来!”
静真应了一声,随后就从包袱里拿出一捆草绳。
玄胤拿着绳子打了几个活结,随后把绳结扔到井里,也不知道他怎么套的,拽了一会儿,就把尸体从井里打捞上来了。
男人喉管中刀,看伤痕,是被人偷袭割喉而死,双目圆瞪,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拳头紧紧的攥着,里边有一块绣着红色梅花的碎布。
玄胤草草验看一番,就将尸体收殓到木屋内,与男人的妻儿并排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从柴房里找来一把镐头,先是在屋后的大树下刨出一坛陈年老酒,自己拿出水囊灌满,随后缓缓走回来,把还剩下大半酒水的坛子扔进了木屋里,又在厨房里摸出一枚火折子,点燃了柴垛。
很快,木屋燃起熊熊烈焰,酒香和焦味混杂在一起,化为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玄胤站在屋外,低声念诵经文,手里的长枪枪柄深深的杵进了坚硬的泥地里,指节因为发力而咯咯作响。
大风刮过树林,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大火遇见了风,势头更猛,烧焦的木块不断掉落,一座本该让人心中温暖的小木屋烧得只剩下剩了通红的架子,三具尸体“倒”在里边,起先还能看清楚肿胀的面容,随后化为一团再也认不出人形的焦黑。
“这户人家,贫道认识。”玄胤喃喃的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楚辰说话,“男人,名叫刘石马,性情虽有些木讷,但却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城头关一战,他手持大刀,领着袍泽在城门死战不退,终让贫道夺下城关,此记头功!”
“邵陵战前,贫道受偏将谢邈所激,在楚帅面前立下军令状,未曾想攻城不利,而后又中计溃败,又是他肩扛大纛为贫道收拢逃军,使贫道终得反败为胜,戴罪立功!”
“南楚冯乘,贫道轻敌中计,被困城中,是他护贫道逃出生天!”
……
玄胤神情淡然,一句一句历数着刘石马的功绩作为悼词,说到动情处,几次拔开水囊的塞子,任酒香四溢却不喝上一口,或许是因为失去了至交兄弟,连酒兴也随之消散了吧。
刘石马,万人敌,可惜了!楚辰心中感叹一声,轻轻对玄胤说道:“道长,还是喝上一口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
“喜时酒能助兴,怒时酒以壮胆,哀时酒断愁肠,乐时酒做天仙,这是他说的。”玄胤低头把水囊重新系回腰间,平淡道:“如今人走了,这酒……不喝也罢!”
楚辰轻轻嗯了一声,“这刘石马的遭遇实在令人悲叹,道长你说,他也算是个大功臣吧,怎么不去朝廷里做官,反而住在这荒郊野外,还穷困潦倒成这样!”
“他不愿做官,只求自在。”玄胤回忆道:“平蛮郡,他贪图郡守妻妾美色,败坏军纪,本该斩首示众,可众将求情,贫道不忍杀他,便将他逐出军中。那日贫道问他,‘平日并非那**之人,何以至此?’他笑答,‘不愿见将军为走狗烹耳’,后来一语成谶,贫道被迫辞官保命,成了潦倒的道人,呵呵。”
“原来是这样啊!”楚辰感慨道:“这刘石马……是个聪明人。”
“是啊,当年先锋陷阵营一千八百将士,只有他一人得了大自在。”玄胤苦笑一声,喃喃道:“那时他曾笑言,解甲归田后便要隐居避世,只在屋后树下埋一坛杏酒,待贫道前去痛饮一番,可惜贫道来了,他却……”玄胤声音停顿,忽然转过身来,对楚辰说道:“贫道从军多年,蒙受王爷厚恩,自当一死以报,可刘石马并未参与其中,这该死之人,也不应是他!”
“那该死之人,是谁?”楚辰迎着玄胤的目光,心里如雷锤鼓,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