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如歌。
幽冥城最出名的酒肆叫浮光掠影,日日客似云来。客人说,那里的酒有特别的味道,喝过之后终生难忘。吸引客人的还有酒肆的使女和伙计,一个个眉清目秀,灵活乖巧,经过特别的调教,不管是迎来送往,还是添酒上菜,样样娴熟周到。
酒肆的主人是一个叫邙姬的女人,时隐时现,没有知道她的来历也猜不透她的背景,她和她的酒肆一样,仿佛于一夜之间于幽冥城最繁华的地段落地生根,声名远扬。客人说,她和她的酒一样,让人一见难忘。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名绿衣女子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打量着。在她眼里,每当凉风拂过,那些在飘飞如梦的白练中出没的达官贵人便宛如琼楼玉宇里的神仙,悠然自得地安坐在红尘繁华之端,如浮光掠影一般。很快,她坐进了这个神仙所在的一间雅座。
浮光掠影的雅座都是经过预订的,若不是和邙姬交情匪浅者,便是大富大贵之人。可见绿衣女子不是寻常酒客。显然,她不是来这里喝酒的。不仅是酒,甚至连水也喝得很少,独占一个雅座也不肯取下纱笠让人一睹真颜,似乎在安静地耐心等待某人。
她昨天比今天来得更早,可是等到日落也只是独自一人。
酒肆里的使女和伙计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虽然看不到容貌,但依据她头上的纱笠便可以推测出她是一位年轻的未嫁的姑娘,而且并非寻常子民家的女儿。
纱笠,是幽冥国一种特有的女子佩戴的斗笠,由竹片围圈固定纱而成,顶上开洞,可露发髻;脸中劈缝,可以两边掀开。按幽冥城的规矩,出嫁的妇人都是戴黑纱笠;未出嫁的姑娘则可以任意选用自己喜欢的颜色遮挡容颜。雅座里的这位绿衣女子的纱笠,竹片和纱浑然一体,绿得宛若天成,显然是经过特殊制作和精心搭配的。
夕阳西下时分,酒肆的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一会,几个官差带着猎狗来到楼上,一脸严肃的,说是要查案。掌柜的上前相询,得知,有人在荒郊发现了一具尸体,经官府查认,正是浮光掠影失踪的那个伙计。伙计和使女阻拦不住,只得由着官差乱闯。被扫了酒兴的客人纷纷皱眉。
官差带来的猎狗受了指使,逐个地酒肆里每个人的脚下绕来绕去,感觉受了侮辱的客人朝猎狗踢了一脚,猎狗“汪汪”地叫个不停。
大街上不少人围在酒肆外面议论纷纷,眼看事态发展将难以收拾,人群中一个黑衣白襟的年轻男子悄悄溜出众人的视线。
“哎呦,各位大爷!”随着一声如出谷黄莺般的娇呼,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出现在楼梯口。只见她眉如柳叶,眼含秋波,既有少女的娇俏,又有妇人的风韵,盈盈浅笑之间说不出的千娇百媚。她似乎早已习惯被万众瞩目,不慌不忙,如风吹杨柳一般地移到官差面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
“各位官爷,那人生前是我店里的伙计没错,可他有耳有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遭了横祸,实在是与我这小店无关啊。再说,他长着一双大脚,自个儿走了,在外面出了事,也该着我小店要负责?您看,知道他家日子不好过,念在他生前为我做了事,他的身后事我都安排了,安抚费也出了。他生前,店里可是没少他一个子;他死后,店里又贴了不少,总不至于,他人走了,我店也不能开了吧?”
一番话入情入理,软中带硬,官差还来不及反驳,酒肆的客人纷纷起哄,出言帮衬着千娇百媚的女老板。官差还想发威,眼见着起哄的都是幽冥城有头有脸的主,再说,他们折腾了一翻又实没有什么收获,一行人只好带着猎狗恹恹而去。
熟悉这里的人一眼就认出来,赶走官差的女子正是浮光掠影的老板娘——邙姬。
树大了,什么鸟都可能被招来。对于官差的到来,酒肆里的人虽然一时惊诧,但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见官差走了,邙姬对众人行了礼,表示感谢。接着略施风情,稍加招呼。酒肆不多时便又恢复正常营业,刚才不愉快的一幕像浮光掠影一般很快酒香冲淡了。
邙姬对下面的人交代了几句正待离去,绿衣女子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邙姬面容平静,心下明白,绿衣女子一直在等她。
有的人,不管怎么躲,对方也有本事逼自己现身。
二
稻浪如金。
幽冥城郊,一片丰收景象。两弯青山护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稻田远远延伸着,仿佛要与天相连。
田埂上,一个贵族小姐模样的年轻女子安静地伫立,一袭白裳,衣袂飘飘。她满头秀发细若蚕丝,在晚风中翻飞如蝶。此时,路过的人如果眼神够好,看得够细,会发现她的嘴唇似乎少了点血色,只是淡淡的一抹。
顺着她的目光,田野中央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花白胡须的下颚。劳碌了一天的农人都已经陆续归家,没有人发现,乞丐的身躯并没有着地,他只是像一叶扁舟一样漂浮在麦浪之上。
远处,有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孩在放纸鸢,银铃般的嬉笑声在广阔的田野里随风荡漾。
女子宽大的袖口里滑出一个涨股股的钱袋,像最快速的田鼠那样从麦浪里穿向乞丐。转眼之间,钱袋就悬在了乞丐的腰上,可他似乎从未动过,依旧保持着之前的睡姿。
嬉闹的小孩扯着他们的纸鸢渐渐靠近女子和乞丐,他们的眼睛都仰望着天空,一心想看纸鸢飞高一些,再飞高一些。领头的小男孩似乎听到一声细微的断裂声,瞬间,他手里只剩下一个线团,断线的纸鸢自个儿优游地飞走了。
所有的小孩都愣在原地,为这突出其来的变故发呆,还是那个领头的胖男孩最先说了一句:“看,飞去那边了!”其余的小孩才回过神来,又重新嬉闹着追赶纸鸢,奔向远方。
田埂上的女子露出一丝极浅、极淡、也极温柔的笑容。她想起自己还是孩童的时候,他也喜欢偷偷带她放纸鸢,他总是会在纸鸢飞得最高的时候将线扯断,他说,只有让纸鸢无拘无束地飞,才能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们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放过纸鸢了,而记忆鲜明得如同昨日。他的功力和易容术在逝去的岁月中突飞猛进。
收到钱袋又划断纸鸢牵线的他似乎已然睡饱,扶正破草帽,毫不留恋地起身准备离去。
“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都不再和我说话吗?”站在田埂上的白衣女子问。
“有要和你说的,我自然会和你说。”乞丐的声音冰冷,但并不像他的容貌那样老。
白衣女子还想再说什么,然而,易容成乞丐的男子却眨眼消失不见。
田野周边,依山而住的农户家开始升起袅袅炊烟,从其中一处野花围绕的宅子里走出一位拿着披风的中年妇人,衣着虽不华丽,却洁净合体。她温柔地走向沉默凝视远方的白衣女子,为她披上披风:
“小姐,天色晚了,我们回家吧?”
女子似乎无动于衷,眼睛还盯着乞丐离去的方向。她想起了曾经在屋顶上听过的那个歌姬的歌声,那么轻柔,婉转,就如眼前夕阳西下时,轻轻拂过田野的风。她知道,那是一个杀手永远也不会有的歌声。
仅凭歌声,歌姬就足以诱惑到他。所以,她杀了那歌姬。一个顶级杀手是不应该被诱惑的。
“小姐,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妇人又温和地催促了一遍,可白衣女子依旧无动于衷。
“绣娘,你说,在他心里,我和那个歌姬谁更重要?”
被唤作绣娘的妇人凝视着女子的则脸,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思量:这似乎不是一个身负重任的顶级杀手应该问的话。
夜色仿佛在追赶着大地,不知不觉笼罩了这片田野。凉风中,田埂上像风一样清冷的姑娘更显清冷了。绣娘正待劝解,一只黑色的奇怪的鸟从天而降,从两人的头上呼啸而过,打破了田野的安静。
影子和绣娘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两人不再多做停留,急忙赶回住处。对于杀手殿堂里任何一个杀手而言,没有什么事情会比神父的指示更重要。
屋内,邙姬在等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