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零星的月光光辉惨淡,偶尔的乌云飘过遮住了弯月,便是一片漆黑,生生叫长安府抹上了一片肃杀之意。
秋风乍起,卷起枯叶,夜寒如秋水。长安的大街小巷除了烟花之地依旧灯火通明,老鸨在门外扯着破锣嗓子喊着拉客,涂抹的艳丽的女子在红火朱窗下吟唱着糜烂的淫词艳曲,奢靡的浪子在红灯绿酒下醉生梦死。换成平常人家便是早就熄了灯火,上了门板,安睡下了。
陈家的灯火还有一些亮着,打更的人提着锣喊了几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又熄灭了一片。远看剩下的灯火在黑夜中如同豆瓣泛着昏黄,煞是惹眼。
陈风的书房中烛火摇曳。陈风放下了手中纸卷,望了望站在一旁良久的陈焕,亦是无语。
父子俩默契地谁也没有打破那片宁静。烛火舔食着烛台,像是要把它一丝一丝舔尽为止。
陈焕此时心中却是思绪万千。自小便以父亲为骄傲,在他的心目里父亲是举手投足间可以毁天灭地的强者,父亲说过陈家的古武术可以与神州的道人分庭抗礼,所以即便七年散气淬体他亦是未曾动摇过。他常常看着西边,大唐处东,西边那是神州的位置,他想着有一天父亲会带自己去那的…….年幼的他从不曾对父亲说过要去神州,只是今天夫子的一番言语,尤其是那句“武者至尊尚斗不过道者之末!”他知道这话即便有些夸大,依着夫子的性子却也决计不会差远了。
他,终于动摇了!隐隐的他有些期待了。
“焕儿”,又是良久,陈风还是开口了,烛火摇曳了一下,人影婆娑,仿佛在为那逝去的平静感慨着。
“父亲,我在这儿。”陈焕低下了头。
“你可知我陈家先祖为何嘱咐代代习武,不可荒废,否则便是有愧先人。”陈风的言辞很严肃,在陈焕的记忆里,父亲一向都是很和善的,今夜仿佛还是第一次,也注定了今夜的不平凡。他今夜第一次喊父亲,父亲,多么陌生的字眼啊,以往他是直接亲昵地喊爹的。
在陈焕的眼中,父亲,在这一刻已经有了一种陌生感,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
仿佛,是一种孤独。这种孤独之后还有一种苍凉,和那烛火一般脆弱不堪。
“孩儿以为,大唐开国之初唐先王虽是重文,而先祖料得后世武风必定再度兴起,便让世代习武,有朝一日,可赢得一席尊位庇荫后人。”十二岁的少年即便心智早熟,脱口断然不可能如此老练。只是陈焕也曾问过夫子同样的问题,那是山羊胡老夫子的回答。
陈风也是微怔。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严峻的脸色也是有了一丝缓和,更是闪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满意。
“不错,可你只说对了一半,你可知另一半是什么?”
“不知。”陈焕的头低的更下了。
“记住了,是不甘!我陈家老祖本是海外之人,在上古也是得有传承的。当年先祖路经大唐,正逢三月三,唐先王召集千名学士焚诗祭天。那日长安府紫气冲天,先祖观得天祭坛非凡物,为窥得天祭坛的秘密穷之一生精力,甘愿留在这世俗世间,直至老死。他不甘自己一生之力倾注其中,到了老死依然是一无所得,便决定让后人世代定居于此,不解开其中玄机便不得离开长安府。而世代习武只是个幌子,他为后人留下了退路,若有一日天祭坛天机泄露真有何不测之事,便离开大唐!只是可惜先祖一代枭雄,一身本事神鬼莫测,遇到了唐先王到底怀才不遇,那时的大唐武风低落险些断绝了,他没有解开天祭坛的秘密,最后荒废了百年时光,竟然生生耗尽了寿元老死他乡。所以,他不甘!”
“他坚信,总有一代人能解开其中的秘密!为父和你爷爷在十六岁祭文之日并没有发现其中玄机,所以,我希望你能夺得四年后的魁首之位,勘破天祭坛的虚实,然后离开大唐去神州浩土,寻求你的路!神州浩土才是你的选择你的前方!”
烛火再度摇曳了,一如那少年的稚嫩的心般。父亲口中竭力喊出的不甘,仿佛让他看到先祖在天祭坛下的那般渴求和期冀,这“不甘”二字也仿若永远的在其心间烙下了印记,隐隐的还有陈家血脉之中的呐喊之音!
“你习武七年,每日晨练为父都在一旁望着。”陈焕难得的抬起头望向了父亲的眼,只有那么一瞬感觉有些许的温馨感。七年,自己并不孤独,或许读出了父亲的孤独感,才更加懂的孤独之后是多么压抑的悲凉。他觉得有些庆幸。
“为父每每当你聚集了真气,便要你散去淬体,一是为了你有一个健壮的身体,犹如那一只强大的容器,可以承载更多的力量。二来,真气与修道之人说的灵气是冲突的,二者只可存其一,你要是想去那神州修道,像那仙人一般腾云驾雾便不能聚集真气循环!”说完陈风像了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陈焕望向父亲的眼神满是感激之意。他感觉到身体内的力量,那是纯粹的原始的。或者有一天他也能学习仙家的本事。
他忽的想起七年来晨练之景,在第一缕阳光下吐气扎马步,每次都是坚持到最后一个。每次结束只有娘亲会过来,甚至于自己聚集的真气也是在近乎盲目的情况下散去。七年一日,只有经历过方知多少曲折艰辛。
“剩余四年你便一心研文,你可有把握在祭文之日摘得魁首?”陈风字字敲在了陈焕的心头,将其从冥思之中拉了出来。
陈焕没有回答,他低下了头,看见那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停却始终没有熄灭。或许一如陈家十几代人追求先祖的不甘之心,也曾摇曳到像烛火般即将熄灭,却还是燃烧到了今日,而今,到了自己手中!那何不,便让这烛火彻底地绚烂一次,纵使只有一刹可以比拟骄阳,也好过那气若游丝任风摆布的烛火!
“我,能!”
烛火终于跳动着灭去了,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跳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然后一缕青烟散去了。
他再度想起了老夫子所说的神州浩土,也许自己可以亲自去看看,去见识父亲所说的神州大道,也学得一身上天入地的本事。他第一次沉重的发现,七年淬体的强悍体魄这一刻竟然如此不堪,好似神州的一缕清风也是承受不起的。
不知何时走出的房子,在夜色清冷下陈焕一个人站着,久久不曾动过。
天明,又是朝阳升起,长安街的小巷中又传来了吆喝声,叫卖声。卖早点的摊子升起阵阵暖气,引来路人相望,挑着担的走卒又重复起同样的生活。昨夜的长夜相谈没有人会去注意,就像每日的天明,天明,烟花之处的笙歌艳舞不再,武者又会开始晨练,为所守护的人事坚持着,依旧还会有那么一丝清冷之意。
这丝清冷伴随着季节的变换更加浓郁,像给大唐,给长安以永远的平静。
或许只有这种每日的重复,每日日渐浓郁的清冷,才是真正的生活,哪怕只是属于凡人的日子。
陈焕推开了房门,“吱呀”一声,清冷之意了无,七年来他第一次没有晨练,只是谁会注意到呢。
再一次望向了西边,这一次呆住了。
他望着西边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印象里的大唐人士都是彬彬有礼的,当然小邱子要除外,想到小邱子时,他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容。大唐的人活得很快乐。
忽然又挣扎起,自己一心想去神州修道到底是不是对的了?也许解开了天祭坛的秘密,在长安平凡的呆一辈子也很好啊,每日可以和山羊胡夫子吵嘴,和小邱子干架。可以和街边的走卒商贩一样,每日重复同样的吆喝,重复同样的日子。
然后迈开了步子,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走着走着他摘下了手边的野草,莫名的塞入口中,只道是一阵青涩苦味。他连忙将其丢了出去,连连呸了两声。
他觉得自己看不清天了,除了蓝就是白,再无别的色彩。他想要离天更近一点的地方去好好张望一下天空,于是他鬼神神差地爬上了屋顶。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只是对着看久了眼睛还是会有一丝酸涩感。突然他对修道有了无比的兴趣,他想飞到天的尽头,去看一看,这天上到底有没有住着长生的仙人。那种欲望就像一只气球一瞬间膨胀到了极点。
陈家先祖的那份不甘他似乎真正懂了,是不是也曾不懂这天,便要任凭后人千百世去找寻,任凭血脉之中的冥冥呐喊之音!也要任凭那不甘之意,去试着凌驾在天的上方,就像坐在屋顶看下面的人一样,看的那么通彻,就好像在看不会反抗的蝼蚁一样!
天空闪过一只鸟,划过一道曲线,朝他扑扇了两下翅膀,嘲讽着屋顶上那个傻坐的呆子,不会懂得自己的快乐,叽叽喳喳的绕过了屋梁,盘旋的飞回屋檐下。
“或许,长生是为了摆脱生死的桎梏,其实也只是像那鸟儿一样,不想被头顶的天约束罢了。而这天,也只是被蒙蔽的,被那云朵甚至是风左右,永远做不回自己,永远不能被世人真正的看清,这或许,是天的孤独。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他突然间有些可怜那所谓的天了,高处怎能胜过孤独的寒。
“如果世间有仙,会不会像我一样,为了看得更清,所以站的更高。我站在了屋顶上,而他们,站在天的身边,也感受到了那份孤独。所以长生是不是只是天不愿独自孤独,给人的怜悯,或者是一种愚弄。”
“先祖的愿望,我会去完成的。”
想完这一切,他仰头躺在了屋顶瓦片之上,那些瓦片或者存在的时间比他的年龄还久远,被抹上了淡淡的青色,传给他的身体冰凉的触感。他把鞋子脱了枕在肩头,那样更舒服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小贩们抢着收去了自己的小摊,行走的挑夫也加快了步子,路人匆忙的散去了。长安街安静了下来。
“起风了……”喃喃自语着。
“哗”下起了大雨,雾蒙蒙的,越发的朦胧了,天越发的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