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最深最阴暗的角落里,那全身涂满绿色油漆,布满青色藤蔓的就是我们的艺术楼。我极其怀疑这幢楼不是个色盲就是和绿色狂热者全程监工的,因为不仅是外面,连画室里头都是一种诡异的松石色,更不必提我们学校校服还是要命的黄绿色!
在艺术楼不远处就是所谓“高三学生幽静之雅处,史上最动人心弦的学习圣地”。其实那不过是个离高一高二教学楼远那么一点的楼房,楼色虽不再是橄榄绿色,也不是最近各个学校流行的大红砖,却是一种像每个颜料都沾了那么一点的拉丁黄!每次见到这种颜色,我都没有勇气踏进去。
夹在高三教学楼和艺术楼中的是一幢一层高的小木屋,它就这么不咸不淡立在那里,房子的上色绝对是在这个学校里最正常不过的了,那就是白色,干干净净的白色!那便是我们学校的校医室。
据说这个格局还是有一定根据的——“据多年来的经验,高三学生和艺术生是最容易生病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有心理上的疾病。真的很多哦~”(在这种稀奇古怪的颜色包围下的学生,本来就无法健康生长吧)在从第一次进学校就被科普这种知识,我当时还疑惑,那如果同时身为高三生和艺术生的人怎么受得了呢?会不会要天天往医务室跑呢?
如今,我不仅身兼这两个身份,并且正从艺术楼走向校医室。而且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两个星期来,我天天都要准点到医务室报道。我不仅暗骂三年前自己的乌鸦嘴。
正是黄昏,阳光懒洋洋地照进了医务室,这种时候,正适合睡觉啊,我大大打了个哈欠,推开了木制的小门。
“吱呀——”
“呼呼——”
这是……
“呼呼——”
放着约定的病人不管,趴在桌子上毫无顾忌呼呼大睡的正是我的主治医生周老师。
这种医生,果然还是信不得啊。
可是,如果不是在他这里能逃掉那万恶的“数学要在晚餐后”的补习班,我也不愿整天面对这个连自己有心理问题的老师。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举着咖啡杯,微微笑着,在阳光映衬下,美好地如同英国贵族,明明是给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就这么喜欢毁坏自己的形象吗?不,他应该想竭力保持,却掩盖不了恶魔的本性吧。
把我托付给周医生的却正是美术班的“恶魔撒旦”那个……那恶魔老师姓什么来着的?三年下来,似乎已经没有人再叫他的原本的名字,客气一些地叫“老师”,不客气的叫“恶魔老师”最不客气的直接叫“撒旦”,但不管如何,他都会应的。
当时我正强撑起精神临摹一张花卉,可是困意不停地涌上,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旁边的小胖子悄悄推了推我,“濮夜,千万别睡着了啊……”
“唔……我也……不想……”可着实是最近都做着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后反而记得很清晰,啊,要是哪天能梦到高考试卷就好了。
“撒旦向这里走来了!”
“咦?!”我猛地一抬头,右手上的画笔随之在画布上划出了一条亮丽的大红。
“濮夜——”那恶魔般的低沉地声音在我身后突然响起,我打了个冷颤,睡意全无。
“你的色彩一向不错呢,最近这是怎么回事?状态一直不佳啊。”
“我——”
“嗯,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通常高手都是可以从色彩和用笔,挖掘出一个人的内心的。”挖……掘?……心?我又打了个冷颤。
“撒旦又在说自己是高手了……”小胖子一旁小声念念着。
“哼——濮夜,你看你的花,花朵部分怪诞奇异,张牙舞爪,叶子却是软绵绵毫无力道,那花茎也是东倒西歪……你——是快睡着了吧!”
“……”这……谁都看得出来吧。
“一定是晚上精神不好。”恶魔又用坚定的语气说着。
“这我也知道,一定是失恋了,所以心情郁闷!”小胖子不知死活地旁边嚷着。
“濮夜可没有谈过恋爱呢。”我刚想说话,恶魔老师就先开口了。他、他怎么会知道?
“每个早恋的人用的色彩可是甜蜜蜜的呢,啊,就像沾了最新鲜的蜂蜜一样。比如胖子你的色彩——”
“我——”小胖子眼睛睁地老大,惊异地看这恶魔,看来是被说中了。为什么连他这种死胖子都有归宿呢……
“所以濮夜——”恶魔突然低下身子,附在我的耳旁,“是噩梦困扰吧?”
我垂下头,的确被他看出来。从九月开始,每夜每夜的梦境侵扰,每一个片段在我脑中不停地环绕,有时候上课碰到一个敏感词都会想起那个连贯的梦。
简直就是连贯的噩梦!
有时候梦里的人会很开心,互相打打闹闹,但也有时候他们会吵架,不仅是吵架,还有突然拔出剑杀人的场面。有的时候,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你的脚边,狰狞地看着你……偏偏我又能回忆起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
甚至是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声,每一个呼唤……
即便是醒着,也不停地眼前、在耳边闪现着。
停下吧!停下吧!
没有停息。他们还在!
有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现在是在梦境呢,还是在现实。
停下吧!停下吧!
没有停息。他们就在身边。
妈妈说这只是作为一个高三生紧张过度的幻觉。
才不是幻觉!我能感觉到他们真实存在!他们也在谈论,他们也在画画,他们……
停下吧!停下吧!
我觉得我还没疯是个奇迹。我揉了揉额头。
“或许最近是太焦虑了呢,我在你这个时候,也发生过这种状况。”恶魔老师有直起身子,很是温和地说着。
“真的?”恶魔老师也有焦虑?不过,虽然父母老师都说我有焦虑,可我自己压根没感觉到,我既不想上清华复旦,也没想要去考中美国美的,每天混着混着随便上个美术专业的我,根本不肯能有焦虑这种娇嫩的东西吧。
“老师又怎么会骗你呢。不过还有三个月就要美术联考了,所以濮夜,尽量调整心态,恢复斗志!重回我们这个圣神的战线!”
恶魔老师这么说着,我刹那间有种想哭的感动。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焦虑,并不是靠口号,靠自己就能挺过来的。所以——可以向老师们家长寻求帮助呢,特别是医务室的周老师,他可是心理学的伟大人物呢!”
为什么前面讲得还好好的,后面语气变得像推销员了呢?
虽然周老师和恶魔老师是从大学的狐朋狗友大家都知道,可广告也做的太过明显了吧。
“只要医务室怎么走吧,从这里出去,向东走到楼梯口,连下三十六个台阶,就可以走出艺术楼,再向南小步走七十二步,就可以看到那圣洁美好的校医室处了。走进去左手边第三个房间,门牌上挂着‘下能治愈幼小心灵,上能恢复雄心壮志,通天入地,无所不能,周公第N代传人周大夫欢迎您’的那间就是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路线啊,恶魔到底走了多少次才能记得那么清楚啊。医务室谁都知道在哪里吧,说什么东南西北我反而弄晕了。而且,这个周大夫,挂这这种门牌为什么还能存活在这个学校呢?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没说我要去啊!
“呐,濮夜,请尽管去那里接受爱的治疗,等你恢复好了,我们才能一起快乐地战斗呢!”恶魔老师一手拎着我衣襟,把我向门外拖去。
“不,我没打算去看心理医生。我想我可以挺过来的——”恶魔老师也太热心了吧。
“不高兴去吗?是在讨厌医生吗?”恶魔老师眯起眼,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次他一眯眼,我们直接从早上六点画到晚上十二点,就连三餐都是在画室里完成的,班主任来寻人也被他轰了出去。
噩梦,简直比噩梦还噩梦。
“不不不不,我很高兴,能接受这么好的治疗——”我慌忙地摇手,自觉地向门外走去。
“啊啊,是周老师爱的治愈呢~~~老师,人家也要去嘛~~人家也头很痛~~”
“老师~~我也很焦虑呢~~~我也很痛苦呢~~~”
“老师我肚子很痛呢~~痛了好几天了,我要去医务室啊~~~”
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女生都举手示意,并一律用了客气的称呼。
“色彩可是骗不了人的呢。你们——给我好好画画。”恶魔老师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女生们的手一个个耷拉了下来。
“好可惜呢~~~”一个女生这么小声说着,却不想惹恼了恶魔老师。
“可惜?待在我这里不好吗?”
“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完全没法比嘛~~”又有人不知死活小声囔囔了一句。
“好,很好。既然说这里是恶魔城,那我也要拿点模样出来,今天不到午夜,谁也别想回去!!”
“唉~~~”
“叹什么气,反正大家都是住校生吧!”都是被恶魔逼得住校的吧。
这时我刚走到楼梯口。
这叫什么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O(∩_∩)o哈哈,我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午夜……
“……毋须,午夜的山路极其危险。”
梦境里,曾有人这么说过。
真是讨厌呢,这个梦,什么时候能消停呢?我满心希望,那个医生真能有点用。
当然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濮夜吗?真是个小巧的女孩子呢,很有艺术家的味道哦。”刚刚结束了下午茶的周老师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着。
“呃……”说起来,第一次被一个大男人盯着的确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还是被学校公认最帅气的男老师呢,我脸颊有点微微发红,垂下头把刚刚想说的话全忘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那是在嘲笑我个头矮,顺便也嘲笑了恶魔老师那170cm的身高。
“放轻松好了,你刚刚说,自九月来一直做着连续的梦?”周老师的声音也暖乎乎的,确实很适合做心理医生,专门催眠人。
“嗯。是的。”
“方便,把梦都告诉我吗?”
“……”我和朋友其实也提起过,得到的答复只有‘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妈妈也说过‘你这小孩,不用心读书,脑子成天不知想些什么’……说出来,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看见我的牌子?我可是周公的后代呢!周公可不是指周公旦呢,是那个会解梦的周公哦。所以我解梦可是很厉害的哦!”
我当时完全听不懂什么周公和周公旦,说来也可笑,在梦里居然也有人提到这个词,则时候我才明白周公旦就是周公,但周公解梦完全是后人附会上去的,也就说那个招牌完全是在蒙人嘛!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写的《梦的解析》里提过,梦不仅能反应一个人的现实状况,更重要的的是梦其实是对我们被压抑的愿望经过改装的满足。比如说你梦到一个邮递员,反复说这信件的事情,不管你是否愿意继续听下去,这个时候,或许就是你想家的一种渴望呢。如果我们能从你的愿望着手,或许会解决这种问题。愿望得到满足,梦也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是吗?你要知道,如果要保障一个人睡眠质量,不仅是要适宜的温度,通畅的空气,低度的噪音,心理的刺激也会干扰你,而要去除心理干扰,最好的方法就是做梦。比如你睡到半夜突然口渴了,梦里就会去喝水,虽然么有消除你的身体饥渴,但却保护了你睡眠的持续。这个时候,梦其实充当的睡眠的保护者。可显然你的状况,保护者的力量是减弱了。如果能恢复梦的力量,对于第二天的精神也是极其有所保障的。这方面我们有个极其凸显的优势,就是你对梦的记忆特别深刻,在我治疗中,这种状况还是十分少的。如果把他们全部记录下来,不仅能分析到你梦里的潜意识,对于治疗也是极其有效的。如果情况再特殊一些,或许我可以认为你是个特例的梦种。恰好我正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将佛道教东方理论和西方的意识理论相结合,打不准真能找到解锁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所以,还是乖乖地把你的梦说给我听吧,我一定会成功完成我的……啊,你的治疗的。”
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完全无法跟紧他的思维,被他绕得云里雾里的,不愧是“大师”。幸而最后一句话我还是听明白了。
说给他听就好了。
一定能得到解决的。
我缓缓开口,“那应该是发生在古代的吧……哎?我不知道什么朝代,历史不太好啦。反正、不是清朝就是了……”
“有一群人,都被一个叫紫云堂的组织召集过去了……我怎么会知道紫云堂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紫云堂是什么组织,听那群人的样子……似乎是很厉害的吧。像是日月神教,嗯。”
“在哪里?这个……在临安吧。临安是什么地方啊?……杭州?真的、真的有这个地方啊。”
“……”“……”
后来我一个下午都待在了医务室里,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对我的梦这么感兴趣,不仅是感兴趣了,还一连串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最后,我讲到口干舌燥,也不过讲了个梦的开头,晚自修似乎都进行了一半了。
周老师扶着额头:“果真精彩地如小说一般呢,如果都记下来当小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嗯?他在说什么?
“小姑娘,你的问题看样子很严重哦。不仅是心理的问题,连文史知识都那么薄弱……我可是理科生都知道比你多哦,你真的是文科生吗?”
“……”说起来,历史书和地理书确实好久没翻了,就算是这样,也不用那么直白讲出来吧。
“今日便这样吧,最近几日还是在下午放学之后吃完饭就过来接受治疗比较好。那段时间再加上晚自修的一节课,也有两个小时了……”
“放学后……我有数学补习班的。”
“我会给你请假的。比起文化,还是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吧?所以请放心地,准时地,每日来就好了。”周老师的眼睛似乎在发光。我总觉得他很有阴谋的样子。
“好、好的。”总算可以摆脱数学补习班了呢。
“好了,那边那位也似乎等急了呢。”
周老师笑着望着门口,恶魔老师就站在那里!
“小周,你也太过分了吧,霸占我可爱的学生那么长时间。”
“好了好了,还你就是了。”
好不爽的感觉!
“那么走啦,濮夜,今天的夜生活会很丰富呢!”那个开到午夜的夜生活吗?
“啊——我不想走了,我还没讲完呢……啊——”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周老师仍是趴在桌上。这么近距离看着这么安静的他,白色的大褂,嘴角总噙着微笑,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天使的光辉。
可两个星期下来,我清楚地认识了他的本质。简直就是披着天使皮的恶魔二号!
“周老师?周老师??”还是把他叫起来比较好吧。
“呼呼——”
“请起床吧,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虽然是黄昏的太阳。
“呼呼——呼”换了个姿势似乎睡地更香甜了。
“医生!变态医生!!!”我毫不客气地举起被他堆在最上面的笔记本,嗯,还挺厚重的,打在他的脑门上应该会醒吧,不仅会醒,说不准还能把他那神经兮兮的脑子也敲好了。
等等,那个笔记本上的名字——是我?这是我的病历卡?他不是一向还会一本正经地写在那个湖蓝色的病例卡上吗?那这又是什么?不会是……这个变态医生!!!
我小心翼翼翻开本子。里面是他那些医生体全不相干的秀气字迹。
顶格是五个大字“紫云堂画传”。下面是人物表……
“果真精彩地如小说一般呢,如果都记下来当小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的话,他……他真的……果然那每天发光的眼睛期盼着我来,全是要听我的梦境然后好把它们编成小说!
那,会改成什么样呢?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往后翻了一页。
标题上写着:前篇·冷沦野艮。冷沦野艮在我的梦境中是个很冷漠的家伙。前篇又是什么?小说家的加工吗?我一屁股做到旁边的椅子上,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