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雪，月黯星沉。凉州城以南三百里外的哭稷山已经是风雪弥漫道路不通，风声正紧雪下得又急就连平日里最常见的黄羊都不曾出现半只。空气已经冷凝如铁又异常干燥，这样的天气里空气中的每一丝水分都已经凝结起来落在地上。哭稷山的山道早已经被大雪覆盖，就算是平日里的深潭幽涧也完全被大雪掩盖。就算是常年在山上讨生活的参民不敢在这样的世界上山，因为山上已经没有路了，这样的雪天无论留下什么样的标记都会被大雪覆盖。在深山迷路的下场便是冻死在无人来去的地方，等到来年冰消雪融枉自做了春醒野兽的第一口血食。
这月黑风高人迹罕至的地方，正是杀人的好去处。黄尘已经在哭稷山埋伏了一天一夜，雪也下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黄尘一直趴在地上，不是吝啬气力而是不愿意透露出一丝丝自己的气机。静如枯槁，动如风雷，这才是刺杀之道的最高境界。一边是对自己刺杀之道的无比自信，一边却又是对宸胤的忌惮，这真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啊！虽然对于即将要刺杀的人除了名字与出身一无所知，但黄尘却不敢有丝毫轻视。只因为这个名叫宸胤的人来自剑阁，那是一个专出剑疯子的地方。剑阁之名早在黄尘还是一个稚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如雷贯耳，这是一个贯穿了江湖历史很多年的圣地。这样的圣地出来的人就算是一个三岁稚子，黄尘也不敢有一点轻视。虽然不会轻视，但黄尘却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可以和自己这样浸淫武道多年的人媲美。深呼一口气摒除脑子里杂乱的思绪，黄尘抑制住有些烦躁的心继续等待。出于对赵河图天机算术的信任，虽然等了很久，但是黄尘似乎不担心宸胤不经过这里。
千里一白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颜色，黄尘目力惊人远远便看出那是一个腰间挎着长剑手里撑着青伞的翩翩少年。这样的大雪天不可能会有旁人经过这条路，那么眼前这个浑不似剑客倒像是个读书人的少年就必然是自己要等的人了。黄尘的呼吸粗重了一些，睫毛上一枚细小的雪花缓缓地融化。宸胤恰好走到距离自己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十步是一个安全距离。宸胤没有看向黄尘埋伏的地方，却是拿出自己的酒葫芦小饮了一口。再埋伏在雪里那就是自欺欺人了，黄尘痛痛快快地站了起来直视着依旧是云淡风气的宸胤。神色悠然似乎不像是发现了雪地之下黄尘的样子，腰间长剑被少年摘了下来，遥遥指着黄尘埋伏的地方，却没有要拔剑的样子。
“雪地里比地面上要暖和得多，先生倒是一个知道享受的妙人。”
被少年嘲笑黄尘也不恼，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雪屑。
“若是剑圣传人被我发现不了藏在雪地里的我，那也太过无聊。”听语气黄尘似乎从未想过可以靠埋伏击杀宸胤，“某出道几十年，少年郎你可是让某等得最长的目标。不过既然最后你还是出现在这里，那么我受点冻也是不冤的。”
“我可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先生在这里等我却是讨不到一点银钱。”少年满嘴不着调故作不明白。
“某在此等候，却不是为了银钱！”
“那是为何？”
“听闻剑阁天下行走出世，某特意在此等候。”
“先生说的那个剑阁天下行走可指的是我？”
“莫非此处还有第二人？”
“老师并未说过我是什么剑阁天下行走，只是叮嘱我不拔出青芒剑就不要回去。”宸胤依旧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摸样，不需要黄尘多问就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先生可是东州来的客人？”
“先生二字休提，至于客人，在下恐怕也是一个恶客。”
“恶客不也是客，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东州黄尘，十三先生可曾听到过？”
“这个倒真是没有，”单听这句话似乎是狂妄无比，一般人见别人自报家门就算没有听说过，也要起身抱拳说一声“久仰”。宸胤却是直截了当一点也不隐晦，“是在下孤陋寡闻，让先生见笑了。”
“你可知我来此是为了什么？”
“荒山野岭，总不会是来请我吃饭喝酒的。”宸胤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师说过我出了凉州就少不了麻烦，黄尘先生神色不变，只是眼中的杀意却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
“不知道天心剑歌你学了几成火候，”黄尘缓缓地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把刀身狭长的寒铁刀。刀光冷冽如霜，倒是一把杀人的好刀！
黄尘没有急着出手，却是全力催动血液运转想要恢复身体的温度。既然没办法一击必杀，就必须要自己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打一场硬战。身上的雪已经凝结成了冰，此时冰又不断的融化，氤氲的水汽从黄尘身上升起。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暖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宸胤轻轻抛出自己的酒葫芦随口吟道，仿佛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经年不见的好友，而今久别重逢一见面就要痛饮三升。
黄尘接过酒葫芦，却迟疑了片刻。
“这是老师亲手酿的绿蚁酒绝对的传世佳酿，若不是我要下山，老是哪里舍得给我这半壶。黄尘先生且喝杯酒暖暖身子，等会我们好一较高低。”
剑阁第一人“一剑横江段君莫”生平只爱两样东西，一是饮酒，二是练剑。自诩“酒道天下第一，剑道天下第二”看私狂妄，普天之下却没几个人有资格说个“不”字。世人都说剑阁弟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痴人，也只有这等怀着赤子之心异于常人的痴人，剑心通明才有资格学得天心剑歌。
黄尘痛饮了几口，顿时觉得一股热气直奔丹田而去，雪地苦等一天一夜所积聚的寒气一扫而空。
“畅快！”即便是向来息怒不形于色的黄尘也忍不住赞了一声，不愧是剑阁段君莫酿的酒，当真是天下第一。
“先生若是觉得痛快大可以再饮几口，驱净了身上寒气我们好战个痛快！“宸胤笑得畅快，似乎真的在为有了一个强大的敌手而振奋。
“好一个剑阁，好一个剑阁入世传人！”黄尘也很是激动，能够和剑阁传人一较高下怎么想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我来领教剑阁绝学，天心剑歌！”
宸胤依旧面带春风，浑不似要与人决一生死的样子。腰间挂着的青芒剑依旧静静剑鞘内，剑未出鞘已有剑气凌霄。一身青衫无风自动，倒真是有了几分剑仙气象。
黄尘对着空气挥出一刀，顿时一道三丈长的刀芒斩破虚空直奔宸胤而来。东州成名多年仅次于葛弦惊的武道第二人，先是为了杀一个少年而不惜埋伏在雪地一天一夜，此时又借着少年的酒把自己的状态催发到最巅峰。能在巅峰之时与剑阁天下行走痛快一战，即便是死在其剑下也不枉此行！
“倒！”
宸胤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道凌厉的刀芒，右手依旧不曾落在青芒剑的剑柄上。黄尘正在纳闷宸胤为何如此托大，即便是剑阁入世弟子也不可能用剑鞘和自己交手吧！宸胤说出了一个“倒”字的时候，黄尘只觉得丹田似乎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刚才奔流如潮的真气居然已经无影无踪。中毒！这是黄尘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念头。
“你，你卑鄙！想不到堂堂剑阁天下行走居然做出了这等无耻的勾当。你就不怕丢了你师父的脸么？”
“剑阁天下行走？可是在下却从未觉得这个称呼是一份荣耀，再说了什么名声比得上活命？”
黄尘却没想到沉吟说话如此直接，一时语塞只死死盯着宸胤。
“先生是在下要杀的第一个人，索性便和先生啰嗦几句。”宸胤依旧是彬彬有礼，语气和善像是在低声絮语，“首先这酒却是老师酿的绿蚁酒，没有加入任何东西包括毒药，之所以先生会这般摸样只不过是先生饮酒的方式不对，具体细则就不与先生详说了。再就是此处就我与先生两个人，先生死了的话自然无损剑阁之名。至于老师的脸面，老师只问天道不管俗世，哪里有空理会世间虚名，就算我日后打着老师的名号去吃喝嫖赌，老师也不会有半分怒气。”
“东州黄尘，葛弦惊之下第二人，名动天下多年。在下自知不敌，只能智取。”
“先生也莫要觉得委屈，如果先生是正人君子又怎么会埋伏在雪地等着我经过，剑阁所在天下皆知，先生若是想要领教剑阁剑术大可以奔凉州而去，还不是畏惧剑阁的实力！”
“我自觉是剑阁立身以来最弱的天下行走，实力不强却也不愿无声无息地被人杀了，拿我的人头去打剑阁的脸。”
“听闻先生一直被葛弦惊打压，这次在哭稷山等候，恐怕也是为了天心剑诀吧！”
一切算计都被宸胤点破，黄尘终于沉默不语，引颈待戮。
“先生武道积累深厚，恐事情有变不敢再与先生多说，先生一路走好。”
斩断黄尘脖颈的是黄尘使了多年的那把狭长寒铁刀，寒风猎猎冻住了黄尘头颅里的热血。宸胤扔下这把削铁如泥的寒铁刀，又捡起依旧被黄尘攥在手里的酒葫芦。
“风紧雪寒，在下还要赶路，可少不得这几口酒。”
宸胤继续赶路，不再多看尸体一眼。
雪突然有急了几分，黄尘的尸体迅速被掩盖。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宸胤的脚印都没有留下。也不知是雪下得真个那么急，风真个那么紧可以瞬间扫除宸胤的脚印，还是宸胤自始至终脚都没有落在雪地上。不过这些都不会有人知道，唯一一个可能知道的人已经冻成了一个冰坨。
风雪笼罩了这个大地，包括在大地上行走的人。栏外江山都不见，好一个荒山夜雪不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