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睁开眼睛,我看到了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桌子,白色的被子,以及我自己一生的白色,我在想,这是哪,除了眼前这些白茫茫的东西,就是身体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疼痛。然后,我看到加美子和陈莹莹的脸,她们是高兴的,是激动的,然而我不解,她们为什么脸上都挂着泪水,我问,我是在哪,她们说,在医院。医院?我怎么会在医院,我不是应该搭飞机离开北京吗?我好像没上飞机,对,我没上飞机,因为庄蕴菲来找我了,她还说什么了呢?哦,对了,她说我是她的妹妹,我是她的家人,嗯,没错,然后,我就跟她上了计程车,计程车······计程车······
记忆终于连贯,我们搭的计程车出了事故,我猛地坐起来,着急地问:“加美子,莹莹,庄蕴菲在哪?”她们看看我,又互相看看对方,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没说话,我再问了一次,庄蕴菲在哪,心里被恐惧和不安填满。陈莹莹过来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沈盟,你听我说,载着你们的那辆计程车出了事故,被卡车撞上了,所以·····所以······庄蕴菲······她······送到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是什么意思?我问:“什么是来不及了?她好吗?她不好吗?”说着,我揭开被子,急忙下床,顾不得手上的绷带和挂水。我没法理解什么叫做来不及,我只知道,现在,要去找庄蕴菲。加美子和陈莹莹过来拉着我叫我冷静点,可我怎么冷静。我走出门外,抓住正好走过的护士,问庄蕴菲的病房在哪,而加美子她们则在后追着我,她们把我拉回病房,安抚着我说:“沈盟,你已经昏迷了两天,庄蕴菲不在病房里,这是事故,是意外。”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们,颤抖地问她们:“所以,她是死了吗?”不仅是声音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她们点点头后,都低垂着头。看到她们肯定的答案,我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断地问着这个问题,不是才说要成为一家人,不是才说我们是姐妹么,为什么会有事故,为什么这辆计程车要停在我们面前,为什么我们要上车?为什么我活着而庄蕴菲却死了,明明我们坐的是同一辆车?那我,我为什么没有早点上飞机,对,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上飞机?为什么我要跟庄蕴菲回来?如果,我上了飞机,对,如果我上了飞机,庄蕴菲就不会找到我,如果我坚持离开,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我跟加美子和陈莹莹说,是我的错,而她们却抱着我说,不是,这是意外。
可,这是因为我才发生的意外啊。
接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只知道我再次醒来时,又看见新一天的太阳,只是此时此刻,即使站在阳光里,也觉得无比冰冷。我问陪着我的加美子和陈莹莹,庄蕴菲在哪?她们没有明确说,只说明天一早庄蕴菲家人会来接走她。这样的话,庄蕴菲就只在一个地方了。下午,我趁一个人待着时,去了医院的最冷的地方,透过门口的缝隙,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个时候我所看到的,高也弯着腰抱着庄蕴菲,失声痛哭,无论他叫了几次菲儿,庄蕴菲没有应过他一声,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我久久站在一旁,待高也离开后,我才推门进去,我看着庄蕴菲不再红润不再有气息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走时,我对她说:“姐姐,对不起。”回到病房前,我撞见了另一个人,是安妮,庄蕴菲的朋友,虽然我们四目相望,但却没有说话,在我走过她身边时,她说:“你知道吗?蕴菲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说完,她便离开,而我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院后,我一直呆在家里,就连庄蕴菲的葬礼我也没有出现。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直到我听陈莹莹说高也住院。
我犹豫着要不要到医院看他,考虑了几天后,我还是到了医院,心想着即使只是在门口看看他也好。在前台我问了高也的病房号,在去病房的路上,我反反复复来回了好几趟才决定走到病房门口,刚到,就发现医生和护士都被轰了出来,那医生只能无奈地对护士说,病人不肯进食的话,就按时给他挂营养液,另外注意不要让病人喝酒。不肯吃东西么?听完之后,我只觉得无比凄凉。
推开病房的门,我放轻步子走进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病床上的人也许不是高也。躺在病床上的高也,头发凌乱,下巴留着多日未修剪的胡渣,人瘦了许多,全然没有往日温暖的气息与威严,他紧紧闭着眼睛,如同他再不愿睁开一般。看着这样的高也,我不知该如何出声。大概是感觉周围有人,高也有气无力却又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们都出去吗?”我明知道他不好,却还是问了他:“你好吗?”原本还如一潭死水般躺在床上的人,听到我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死死地用力地盯着我,那眼里充满憎恨,他没有起身,只是用那利剑般的眼神盯着我。我没有躲开,就站在原地。大概只是瞪着我并不足以消除他心里头对我的怨恨,他起身,向我走来,伸出手,五指紧紧地掐在我的脖子上,用悲痛却又万分憎恶的声音对我说着:“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是菲儿?”我没有反抗,即使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不断地收紧,是啊,为什么呢,我在心里也一直问着。突然,他加重声音的力道,问着:“菲儿为什么那天非得去找你,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跟你说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非在那天跟你说不可?你知道吗?菲儿已经怀有我们的孩子,如果不是你,我们会一家三口幸福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你,菲儿和孩子就不会离开我。”我任由他掐着,一个问题也无法回答他。我感觉到我的脸色已发青,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我依旧没有反抗,这时,护士拿着挂水进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唤人并上前拉开我们,在高也被拉开时,他咒恨地说着:“沈盟,即使你活了下来,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你好过。”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干呕着,好一会才缓过气来,护士给高也注射了镇定剂后,过来跟我说病人现在不能受刺激,让我先离开,离开前,我对高也说:“高也,我会活得很久,会很长命,所以,为了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好过,请你要好好活着。”说完,我推开门离开。
离开医院后,我来到庄蕴菲的墓前,这是庄蕴菲去世后,我第一次去看她。在她的墓前,我想着很多人很多事,我的,庄蕴菲的,高也的,庄家两老的。为什么我要到北京?明明母亲那么努力想要给父亲一个幸福的家庭,却让我给破坏了,原本幸福的一家,却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明明我是庄蕴菲幸福一家的污点,她却说我是她的家人,还要亲自到机场将我挽留,可却将自己推向了死亡的道路。明明我们都在同一辆车车上,可为什么死的是她,是被很多人爱着的她,是那么优秀的她,而不是我,如果是我,至少不会有这么多的伤痛。明明我喜欢高也,可我给他带来的却是莫大的痛苦。明明高也和庄蕴菲以及他们的孩子能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因为我而支离破碎。明明我可以不来北京的,可为什么我要出现?为什么我要选择在那一天离开,为什么我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颗定时炸弹后还要留恋他们给我的温暖?为什么我不早点下定决心离开?
母亲说,父亲不是不爱我,而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可妈妈,你知道吗,即使现在父亲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他也不会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