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城市之间
从未见过她,听她讲过故事,也从未高喊过她的名和姓,可这爱呀,总是越来越温柔,永远爱她。
——苏利普吕多姆
入文:
有些人的邂逅,会是一辈子的铭记,不是不情愿,是不能忘记。
与你的相遇,难掩我的悲哀,假如这世间有错,我定然猜想这就是错。
我不知你的情交付了谁。真不该,爱上了无情的你。
西行之路顺利走完了,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鸿一想要回到远大去看看,只为晗矜。他已不再十分耽溺于离别,在他看来与晗矜的最后一望,是他完成毕业的最后形式。他需要哪怕只是一次与晗矜的相遇,来完成他心灵的仪式,他别无奢求。
于是,在一个黄昏,他悄悄地走回了远大的校园。在他离开前还是枯木萧枝的一片,回来却已满目苍郁。他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因他而改变自己的丝毫。我们作为过客,总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离开或是参与,总也能看到世界此在或是彼在的风景。若不是,鸿一对于晗矜的牵挂,他一定习惯这逃离的况味。若他能够,他一定选择默默离开。他走过之前固定的所在,不再吃饭不再看书,只是静默地走过或是静默地伫立,好像看到了之前熟悉的身影在这些位置上消磨的岁月。无论多么长久,如此固定,终也会结束。
还有一个原因,他来到熟悉的地方,因为还有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他期望与晗矜的相遇。可是终究不得。偶然一次,他却在校园的路上,看到了晗矜,她装束如故。鸿一站在远处一眼便认出了她,比先前清瘦些,脚步匆忙了些。鸿一原本想上前做一个问候,或者说一声再见。在犹豫之间,晗矜闪进了教室。鸿一面对铁红色的建筑物发起呆来。楼前的月季正开得酴醾,不因离别,不为相遇,如期而至。良久之后,鸿一才转过身。
出行回来之后,鸿一抽起了烟。他第一次去超市买烟的时候,有一种小时候偷了爸爸钱的感觉。他甚至认为这像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跨越,紧张不安。在售货员把烟递到他手里时,他以极快的速度收入口袋。买完烟,他顺便来到桥头大妈处吃面。大妈见了他,满面欢笑:
这咋就不见你了,黑了也瘦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也黑了也瘦了。一份汤面,不加豆角的。
中咧!不加豆角,多加西红柿。
鸿一欣默地点了一下头,坐下来,抽出一根烟点了起来。
你抽烟啦?之前没见你抽过呀?
哦,是啊!最近刚开始抽的。生意还可以吧?
不比以前了,出来吃饭的越来越少。
也难怪,大家要毕业了嘛!
大妈的摊点是完全露天的,在高架桥下面。
在鸿一刚入学的那一年,大妈一家刚好来到这里。大妈热情,面也做得好,鸿一常常来吃。有时候,生意忙了,鸿一还会打打下手。每次来,鸿一只点同一种面,顺便叫一碗面汤,就着蒜瓣,颇有滋味地吃起来。大妈的面,鸿一断断续续吃了四年。这么长久以来,面的味道也早就烂熟于心,于是来到这里也倒不再完全是为了大妈的面,而是一种习惯,像他之前习惯的固定所在一样。这段日子里,他有时会在下午一早来到大妈处,也不着急吃饭,捡定一个位子,点起一支烟,与大妈寒暄几句后,便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有时,大妈会在他面前放一些零食,鸿一也不推受,只是自始至终未动过。在大妈的面点和学校之间,隔着一条还算宽绰的河。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映着行人的影子,成就了鸿一眼中恍惚的风景。他静静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流动的人群或匆行的人们,他们全然不会注意到鸿一的存在,就像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彼此的擦肩而过,更不会觉察到这之后的落寞与无奈。鸿一喜欢这种感觉。他在等待一个时刻,等待他与远大擦肩而过的时刻。他既要做这次离别的当事者也要做离别的旁观者。
鸿一整理了最后的信笺,由梦琪交给了晗矜。这是他离开远大的最后仪式。他会在今晚离开。
拖着轻快的旅行箱,脚步沉重却坚定。当他路过晗矜的楼前,不由得驻足,对那扇窗投去深深一瞥。想起李琛的《窗外》,他一度模糊了视线。眼前洞开的光亮,格外地刺眼,这样的光明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将不会再照亮。
眼前,黑暗与光亮的校园,是他四年生活的据点。比起四年的收获,他与晗矜的相遇占去了太多的分量。在这青春的年纪将要不再的时候,他不能全力去追求晗矜,这本也没有对与错,只有相遇的对错。在这一刻,鸿一认定这将会是他终身的遗憾,他关于四年的回忆,总将会回归到晗矜身上。她奠定了鸿一大学四年时光的色彩,这离别的况味反而因她而冲淡,离别被晗矜全然代替了。他回想起自己刚踏入远大校门时的忐忑与兴奋,现在离开时的坦然与淡淡的忧伤,扭过头,迈进更深的黑暗中。
临走之前,鸿一又来到操场,一直坐到很晚,并在同一棵柳树前洒了一泡尿。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光亮照过的柳树的枝竟是那样陌生。他摸了摸柳树粗糙的树干,却又是真实的。这一刻,他突然醒悟:原来只有离别才是真实的。
青城的早晨,安静而又温暖。阳光隔过大海照过来,泛着乳白色,和着海风拂过脸面。鸿一感叹道:四年前的记忆!
出了火车站,他便直奔海边。他是如此迫切想要看到大海,心情犹如去探望以为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站在海边,是另外一番天地。清晨温热的阳光洒在微波的海绵上,远处的孤岛时隐时现,海风像是对远方的人的问候,同样的温暖。天空白净得不见一片云。立在柔软的沙滩上,鸿一竟感觉到久违的畅快,这样洁净的天地,这样自由的一片。
鸿一想到,在黎明之前他还在另一个城市,他生活过四年的城市,而黑暗之后,他则身处现在的青城,这里只会有他临时的住所。其实,四年异地城市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个临时的住所呢?自小的求学生涯,便远离了故土的所在,以后越走越远,由原先的奔波于乡镇之间,到后来的劳顿于城市之间。一个城市有茫茫人海,一个城市则有无边大海;一个城市不再演绎平凡中的美丽了,一个城市则仍旧是爱的不能忘记。
青城的海岸线上布满大大小小松树的林子,似在别处未有听说,也或许是鸿一的寡闻了。海浪的拍打岸岩的声音,海风吹过松林的声音,这啁啾的鸟鸣声,全然不给他喧闹的压迫感,却是难得的平静与愉悦。
鸿一在海边立了很长时间,望着明丽的阳光下,湛蓝澄亮的大海。他恍然感觉到,他与青城离别了四年,而在远大的四年仿佛是做过的一场梦,反而记不真切了。昨夜离开之前,远航和梓晨得知他离开的消息,前来送行。平日里,他们总是轻于感情流露的硬汉形象,这一刻鸿一显然望见了他们脚步的沉重一击眼角的湿润。鸿一反而却是沉寂的平静,只是默默地与他们说了再见,再无过多的留恋。鸿一心下对自己说:朋友,这不仅仅是我们的第一次离别,之后还会有,只要还有离别,我们就有相遇的时刻。
望着清澈明丽的景象,昨夜离别的场景,在鸿一心底慢慢褪成一种浅淡的底色,变得波澜不惊。鸿一喜爱青城的路,他靠着车窗的玻璃,望着平坦而精致的路面,因地势的起伏而出现高低跌宕的层次。路边的杨树,或是法梧,或是松树,夹杂着出现在鸿一的视线中。他静静地观望着这流动的景色,压抑这离别,期待着相遇。
远远地,隔过骑车的玻璃,鸿一就王道刘箫站在海大的校门口向这边张望了。这是他们四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鸿一左手插兜,右手拖着旅行箱,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刘箫——一如四年前的清瘦干挺,眼睛隔过厚厚的镜片,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鸿一平淡地说了句:
我来了。
嗯。等你很久。先吃早饭吧。
鸿一和刘箫是高中时候的同伴同学。认识是自然的,因为那个年纪,朋友总也是需要的。而后来走的更加亲近,则是因为一次夜谈。
至现在说来,至少六年前了。高中毕业等待高考成绩的一晚当晚知道成绩时,适值鸿一留宿在刘箫家。两个年轻人难掩心中兴奋,便自然不能再入睡了。他们来到了村外的小河边。
农村的夏夜,静谧得出奇,空气潮湿却凉爽。四下不能见一点光亮,树的影,房的影只能映在灰黑的天际下,方能见一些略略的影。深巷中偶尔传出一两声狗的吠声,很快湮没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了。天空中嵌着的星子,是仍旧清醒着的眼。微风吹过,撩动少年的心。河堤筑起的鼻子上,是一条蜿蜒的土路。天黑不能看到它的前方,只是河水泛亮的色暴露了它的踪迹。两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夏夜的小路上,边走边聊。他们时常停下来,以为内一段回忆,因为某一个问题或某一个人。他们彼此交换着各自的回忆,享受着交流的畅快。脚下的路虽说并不明晰,可是方向是辨得清的。这原本是一个离别的夜晚,可这是甜蜜的离别啊!他们之前共同奋斗过,现在获得了共同的成功,将来他们会面临各自不同的人生,但是会是精彩的人生。然而,却正是前方路的色彩吸引了他们,反而不会沉溺于离别的伤感。年轻的人不在乎离别,也来不及在乎。两个年轻人反而因为离别靠得更近了。
鸿一对刘箫提及那个夜晚。刘箫说: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看着两个孩子在我们面前玩耍,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只是我们却不能打扰到他们。
青城是海边城市,自然海鲜别具风味。在青城随处可见海鲜小吃的招牌。当晚,他们来到靠近海边的一处海鲜小吃处。一盘葱爆蛤蜊,便会让你吃的不亦乐乎;若再配以地道的青城啤酒,清淡而有味,寂寥而广袤,着实让人回味无穷。这也像是青城给予鸿一的感觉。迎着海风,吃着蛤蜊哈着啤酒,情绪自然易于流露,心底里的惆怅便自然要一吐为快。
鸿,她叫瑾萱/长得不算漂亮却气质优雅/思维缜密/见解独特/做事条理清楚/我想/会是很善于持家的那种/我眼光不会错的/我向她表白/她爱答不理/我约她/她总有各种理由拒绝/我给她送东西/她也接受了/可是/不再有下文/这长久以来/她没有给过我回应/我累了/但是又不能放弃/我盲目地找不到对策。
来,喝酒。你可知喝酒的好处?
喝酒并没有什么好处。
确实如此。然而人们却饮酒不断,这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
就像你喝了酒说得上面的一些。其实,喝酒并不是因为好喝,只是喝了它,过去和将来会变得不太沉重。
此话怎讲?
所以你之前清醒的时候认为的痛苦和重量,变得不再压抑;而将来的重重困难,也因为不再清醒而变得无须牵挂。
有道理。再走一杯。
箫。其实这个世界上确是有永恒一说的,只是它不能与物质相关联。就拿爱来说吧!若将它一切的外在剥离,爱本身是永恒的,我们世世代代在爱着,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爱一个人而不能厮守的时候,回忆和思念便成为了爱的替代品。假如这能维持一生,这也会是永恒。其实,我觉得人应当追求永恒的意义。我不能给予你解决的办法,我与你出于同样的境地。我只是觉得,坚持做下去知道不能改变的那一天,自己也会无怨无悔了。努力便会有奇迹,为了将来的奇迹干杯!
干!
一晃几天过去了,鸿一在晚上总也睡不着。他点起烟,静静地注视着夜的溜走。边上传来刘箫轻微的鼾声,远处霓虹的光反射住的暗红的天,映出山的黝黑的影。他望向北方,是割不断的黑夜。他时常这样静静地坐上一夜,如此的望着北方的天际出神。毕业还未到来,他却逃走了。他逃掉与晗矜的最后一次道别。而他的那些朋友,则无需告别。在鸿一看来,只有爱情是能够错过的,朋友却是常在的。一个人最亲近的人是爱人和亲人,在他逃离的时候,爱人和亲人似乎远离,朋友却不然。之前,在学校的时候,鸿一总也失眠。可是那座城市的构陷太深,总不能像现在一样望见风景,哪怕是沉郁的夜色。身边的刘箫,沉睡的样子安静无忧,这该是一件幸福的事罢!
鸿一经常在下午的手,背着包一个人去到海边。他多半会在沙滩上坐一个晚上,望着隐约的大海和它想象中的一望无际。有时候,眼眶中会噙满泪水,涛声却依旧。他复又掩埋住心情,变得沉郁起来。他来到海滩上,用手指写下晗矜的名字,而后海水慢慢涨来,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刷着海滩,月光之下,字迹慢慢变浅,变淡,最后化成沙滩原来的平整,化成海浪激起的泡沫。鸿一慢慢合上眼,一滴清泪滑过脸庞,映出月的青亮。他嘴唇翕动,吐出:
如果爱,没有重量。
即使分量太重,也要去爱。假如爱没有重量又该是多么幸运。
鸿一会在太阳似露未露的时候,往回走。他像是在躲避阳光的照射。就在夜晚将逝的那一刻,他仰天长叹,白天终会战胜黑夜。鸿一却感觉,自己之前的依附荡然无存,所有预想的掩盖,随着那一抹阳光,而暴露无遗。他要逃掉,在阳光到来之前。
鸿一的变化,刘箫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高中时候的鸿一,不羁,叛逆,沉溺于运动场上的厮杀,断没有现在的忧郁和哀伤。刘箫甚至没有勇气去注视鸿一的眼睛,他的眼中写满哀愁。刘箫很难相信,眼前的鸿一是他四年前认识的鸿一。他像是一个踽踽独行的老者,没有丝毫年轻人该有的生气。每天晚上,他上床之后,闭上眼睛装作入睡的样子,却竖起耳朵想象着鸿一此时的举动。可是,无奈睡意袭来,深切的关系也便消散在梦里。有时候,他会看到鸿一望着远方发呆,手中的烟卷也将要燃尽了。刘箫从未轻易打扰鸿一,他感到坐在他面前的鸿一有一种深埋的痛苦。鸿一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或是看书,或是去海边,或是坐下来一动不动。他想尽办法想要让鸿一摆脱这种孤独。无论失去爬山,同学聚会还是看电影,他总是会拽上鸿一。鸿一虽说极少拂他意思,可是欢笑之后,鸿一又会隐没在自己的沉静之中。
其实,鸿一并非不解风情,他也理解刘箫的心意。当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能够真诚的欢笑,融入到大家的氛围中。他看到刘箫见到瑾萱时的眉眼含情和发自肺腑的欢乐。他倾心于这种幸运,美丽的花就应该开在夏天,在这个绚丽的季节,哪怕它的青春短暂。生命不会重复,而它最美妙的季节莫不是这青春的时候,能有这样欢乐的记忆生命总不会太失望。
可是,他掩埋得自己太深了,再无力从自己无声的生命中挣扎出来。喧闹之后,鸿一会静静地思考着。在北方有他爱的人,他对她的爱是无声的痴情一片。他与她在秋天离别,从此便天各一方。然而,这不是他沉重的全部。他有自己的梦想开在了这美丽的季节,却是毫不怀疑的错误的季节。事实上,他的失落连他自己都寻不得源头。青春或许太过美丽了,在它溜走的时候,也就会太过悲伤。
很多时候,望向窗外的时候,鸿一恰巧就发现了瑾萱。她喜欢穿一件无袖V领上衣,细碎蓝花白底长裙,一头乌黑亮发随着优雅的步伐飞扬起来。鸿一静静地站着,极力压抑着内心的起伏。往往瑾萱从他面前飘过,鸿一还没回过神来。这副静好的容貌,让鸿一浮思连篇,触到了他心底的隐痛。刘箫的眼光自是不错的,瑾萱同样是一个让人心生荡漾的女子。
之后,鸿一目之所及处竟有瑾萱的影子,他会故意避开自己的视线,他不允许心中的忧伤如此轻易地被牵扯。同样的,在刘箫的身上他看到自己之前经历过的苦恼。情意是多么的神秘,它那么随意却又如此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青城夏天的时候多雨,即使没有雨,天也多半是阴沉沉的。铅色围幕之下,人们也跳不出这灰色的心情。或许,在云层之上是亮丽的阳光,可是这片阴云未散去之前,苦恼的人们总寻不得更好的出路,徒自悲伤。可是,天气若总是阴沉下去,人们就会在悲伤中挣扎开来,寻求到一点亮色。
离别没有发生在本该属于它的地方,却在另一座城市上演,像海报打错了演出地点,观众难免会空欢喜一场,而另一地的演员却独自面对没有观众的舞台。
小武是鸿一第一次来青城时认识的朋友。他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告别便成了离别之前的唯一仪式。他们商定要来一次自助沙滩烧烤。像这样的活动,鸿一在大学里从未参加过。他避免热闹,也就避免了热闹中的浮躁与激越。然而,这一次他却表现出了少有的积极性。
这几天,青城人就是阴雨天。昨天到今天上午小雨也是时续时断。鸿一提前准备了雨伞和帐篷。因为明天小武便回老家做离国的最后准备,所以聚会只能在今天。
小武和刘箫提前准备材料去了,剩下鸿一负责把烧烤箱和木炭运到海边。烤箱细长难携,折不起也团不了,想要运到海边总不容易。坐公交车,占地儿不说,必然引起大家的侧目。鸿一看到面目可憎的烤箱,点上烟,随着烟圈的升腾,他顿生一计。
鸿一找了一根绳子,系在了烤箱的两端,这样就做成了一条背带,正好刘箫有自行车,问题迎刃而解。他塞上耳机,向海边进发。
鸿一原本背就有些微驼,平时穿一大裤衩,着一似有似无的背心,随便趿拉着拖鞋。形象本与一农民无异,这会又这般架势,朋友们见了自是笑逐颜开。
天色阴沉,欲雨。正好海天上有一艘废旧的渔船,斑驳袭遍了它的全身,斜躺着的龙骨下面正好可以挡风避雨。鸿一面朝大海,架起了烤箱。其他的人有的摘菜,有的切肉,欢声笑语高谈阔论起来。刘箫则跑到鸿一面前给他打下手。这是天空飘起了雨丝,转而连成线,雨越下越大了。本来模糊的小岛也彻底隐没不现了。鸿一有模有样地翻翻肉,吹吹火,撒点调料或是涂色拉油。他突然想起烤肉师傅的模样,于是也拍起自己干瘪的肚皮。伴着烤肉发出的滋滋声和升腾起的青烟,刘箫来了兴致。他干脆把上衣脱掉,找来自己的小音箱,和着节奏唱了起来,引来一片附和。雨线连成的水幕遮挡了面前的大海,在一艘破旧渔船的地下,青春之火仍旧燃烧着。他们的歌声穿不透倾泻的雨,却可以穿透彼此的心灵。鸿一也干脆脱掉了上衣,随着刘箫歌声的节拍操纵着面前的烤肉。这一刻,鸿一再无沉重的心绪。青春的欢笑声激荡着船壁,碰撞着雨墙,回荡在鸿一的心里。他指挥着刘箫拿这拿那,刘箫也爽快地应声答应。看着刘箫屁颠屁颠的模样,鸿一的眼睛里又泛起晶亮的光:他明白我的背上并用男人深沉的方式试图来抚平它。鸿一看着朋友们欢快的吃相,听着他们的赞叹,从瘪皱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夹起一块木炭将烟点燃,欣慰地朝他们点点头。一个人存在的价值或许很轻微,却足可以慰藉他的心灵。
这一刻,仿佛之前的所有的背上变得不再重要,小武的离别也变得浅淡,面前刘箫和瑾萱的僵硬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刘箫把鸿一烤好的肉串,殷勤地递到瑾萱面前,献媚的样子让大家不屑。瑾萱反倒微笑着大方接过来,对烤肉赞不绝口。一边的刘箫嘿嘿地笑着,巴望着随时听后差遣。鸿一笑着超乎刘箫过来,告诉他:
让弟妹也尝尝你的手艺啊!
刘箫瞪了鸿一一眼,转而望向瑾萱。绯红的云霞也早已着上了瑾萱的脸颊。刘箫走到烤箱面前,学着鸿一的样子,叉开腿,摸着肚皮翻起烤串,竟然叫卖起来。鸿一却奔向了大海。他要在风浪的大海里畅游。雨越下越大,看不到岸上的一切。周围布满了水的世界,海天也连成了一片。鸿一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将自己的身子融入在这水的世界里,海浪有节奏地卷过来,身体也随着一起一伏。这是另一条不同的路,不同于西行的路。岸上朋友的叫喊,和着海浪声和风声、雨声,沸腾一片。鸿一的心里反而宁静异常:人生最艰难的感受,也不过是处在海里的感觉了。有时候,你怎样挣扎也考不了岸,周围再过喧闹你内心却孤独无助,是青春的惶惑,是爱的失落。
青城五月份的阳光,不强烈,照在身上温暖、舒心。在阳光下的沙滩,面朝大海而坐,原本该是没有忧虑的,即便是沉重的心情也应因这人情和风物稀释掉了才是。对于鸿一而言,他来到青城,远离了离别的中心。在毕业来临之际,他把心放逐到远方,提前作了离别。然而,不成想在另一个城市里,鸿一的离别却一次次上演,或许离别本身对鸿一来说,并无多少况味,他忧伤的是离别的如影随形,你甚至没有逃避的权利。
一个月后,梓晨和梦琪也来到青城,鸿一和刘箫在他到达的前一天才接到告知。在临近毕业日子,他们也选择了短暂的出行,选择了鸿一逃出来的城市。鸿一原本以为,他四年的大学时光已被尘封,在有能力选择的时候。不成想,他又要牵动起那份记忆,或许这记忆他从未忘记过,因为梓晨和梦琪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鸿一在晚上原本也是断不能入睡的,于是决定夜行去火车站,正好可以在梓晨他们到达的时候接到他们。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刘箫的时候,刘箫先是一怔,片刻的沉寂之后,决定与鸿一同往。他看着鸿一,似乎独到了他孤独的片影和掩盖的极深的哀凄。这样夜的旅程太过孤单,他不能让鸿一一人独往。
夜晚极好,弯的月已沉入西天,留得清辉无力地挽留着夜天中的一切。星子虽不是很多,出去亘古的北极星和极亮的启明星,再不多见。海风袭来,夹挟着股股咸涩,发人清醒。路上再无其他行人,车子也少得可怜,路灯却还空亮着,映出斑驳的树的影。野花开在路边,路过时,能嗅到清淡的香气。这是一个沉醉的夜晚。
箫,还记得吗?先前我们有过一起的晚上。这会是第二个,在另外的一个城市里。
记得,记得。只是忆得不再清晰。
是啊。毕竟六七年前的样子了。可是,那时候咱们言谈中的激动和内心的欢快却如隔昨日,我忆得分明。
嗯。我们全部的希望总算换来一个不错的结果,没有不快乐的理由。
说起来,我们该是幸运的!我们拼搏为的就是走出贫困和屈辱,为的一份肯定,而结果给了我们希望。所以那时候却也没有不快乐的理由。再看眼前,我却找不到这些年拼搏的慰藉。
成长总会遇到烦恼,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欲望越多,烦恼也会越多。人活着,越简单月快乐。
这话不错,我心中总有活得简单的期望,可是现实中怎么又你安处的所在?当我想到自己的理想时,我会痛苦不堪;当我望向眼前时,我满目疮痍,内心是悲哀的。
你想的太多,期望又太高,所以烦恼会越多吧!
或许,人成长的过程中会遭遇许多,就会慢慢改变。可有时候,这种改变会让我感到慌乱和担心。四年里,我早已不再是先前的我,我的这种改变甚至让自己都无所适从。
是的,每个人都会改变。鸿,没有必要沉溺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或许,你的遭遇与平常人不同,很多时候那都是自己的独特理解下的不同。事实上,每个人的遭遇都大同小异。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于是,我希望找到亘古的事物,或许是永恒的所在,我之前有对你说过。而事实上,自我看来,我也真遇到了这样的所在,却是一位女子。
我约略知道一些,他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呢?
她叫晗矜,是我的大学同学。有着苏州女子的文静端庄以及美丽。她平时总梳一条油油亮亮的齐腰麻花辫。平日里,穿白色上衣和蓝色牛仔裤,四年竟未变过。很少说话,我见他时多半在自习室或是图书馆。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我见过高山,见过大原,比起它们而言,这是另一种让我痴醉的美好,也是不可触摸的美丽。四年里有多少次走入我的间隙,而又有多少个夜晚我因她而无法入睡,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可触摸?就然你如此倾心于她应该大胆追求才是。
我后来把我写给她的近十万言的信供给了她,却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你应该更主动些。
当我站在她面前是,我变得口拙舌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手足无措。我是给不了她任何的承诺,我没有勇气舍弃一切去追求她。而且,我们各自围起的世界太过强大,很难容得下对方。
怎会如此呢?就像我追求瑾萱,无论她怎样不予理睬,我仍旧给她送东西,约她吃饭。我相信她会有感动的那一天。我觉得我们应当敢爱敢恨。
是的,“敢爱敢恨”——假如没有青春做羁绊的话——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说的很对。你有看过卡夫卡的《城堡》吗?
没有。
那你看过钱钟书的《围城》吧?
看过。说的是婚姻和爱情的攻与守。
是的。你有没有想过不仅仅只有婚姻是“围城”的状态?
此话怎讲?
像是青春啊,信任啊,孤独啊,其实都会是“围城”的攻与守。它们每一个都是一座“城堡”,一座捉摸不定永远到达不了的“城堡”。它们或许住在我们自身,或许在很遥远的地方。人的一生也像是“城堡”的状态,在知与不知之间徘徊,总希望突破自我,却总不能。
哎,这就是你忧伤的根源啊!
不尽然。我忧伤是因为我求真。
刘箫看着鸿一坚毅而略带忧伤的眼神想到,他在自己的孤独中走得太远了,再无回头的可能。月亮悄然沉没了,街灯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投着惺忪的光。这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鸿,天快亮了,他们也快到了。
是的,这情景在熟悉不过了。箫,我问你个问题。
一天之中,你最害怕的是哪个时间段?
这算什么问题?我没有可害怕的时候,每一天都值得等待。
是,这算不得问题。可是我最恐惧地就是眼前的这个时候。这是白天在分娩时最痛苦的时刻。
早渔的人们,已整装出发了。颠簸的渔船似乎牵住了他们生活的线,全然沉浸在这初升的朝气中,浆了一层紫色的辉彩,而雄阔的号子时远时近地传来,平添了鸿一对生活切近有远离的体验。海钓的老人,有的在收放着鱼竿,有的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抽烟,有的在交谈,也有的只是盯着远处的海面。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却浑然不觉,或许是太熟悉的缘故。不远处潮水退过的沙滩上,有一位矍铄的老人,弓着背,用树枝作笔,正写写画画,还不时吼上一嗓子。再远一些,有一艘废弃了的渔船,有一半浸在海水里,木质部分也少掉了当年的色彩,有两个小孩在它旁边追逐打闹,也全然不顾这鲜阳的光照。
他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太阳已经一人多高了。火车站繁忙依旧,好像它从未有过清闲的时候。一夜的行走,是刘潇之前从未尝试过的,他困乏极了,恨不得躺倒便睡去。鸿一点起一支烟,看到刘箫这般情形,给他也递上一支。几声猛烈的咳嗽之后,刘箫再无睡意。
他们并未等过多久,梓晨和梦琪也到了。
鸿一开始并未认出他们,知道他们走到他的面前。反倒是刘箫提醒了他。几句寒暄之后,梦琪就要去看大海,之前她从未见过大海。
隔过一片松树的林子,就是大海。今天天气格外好,海风也不缓不急,蔚蓝的大海在这样的田野也见的格外分明。
他们来到海边,梓晨和梦琪把行李一股脑塞给鸿一,牵手奔向了大海。看着他们兴奋的与欢快的样子,刘箫也按耐不住,脱下鞋子踩浪花去了。鸿一坐在远处看着他们,他们像是舞动的生命的精灵,喝这光与影的一片交融在一起,是生命的勃发。可是,看着看着,他们似乎在鸿一的视线中越来越远,只剩下模糊的温暖一片。
在他们踏浪的时候,鸿一与一位招徕游客的大家攀谈起来。她也抽烟。鸿一递上一支烟,为等鸿一开口,大姐操一口东北口音向她诉苦起来,无非是生意的难做和生活的艰难。鸿一微笑地听她说着,不时地望向海边刘箫他们。这晴空丽日下,只有一部分人是欢快和幸福的,而大部分人疲于生计,仍旧是苦闷和不幸的。大姐也是一位漂泊者,只是她迫于生计不得不如此选择。对她而言,生活的选择只有此一种,她无力挣扎,也无力逃避如此生活的苦难。鸿一静静地注视着,四十出头,脸面紧皱而黑的女人,他找不到生活对于她而言更好的安托。她很健谈,鸿一搭不上一句话也不想打断她。鸿一猜想,这是一个坚强而隐忍的女人。他能想到,这次谈话之后,她仍旧一如既往地过活下去,不久的将来她也会完全忘记这次谈话。像海钓老人习惯朝阳一样,她也早已习惯漂泊和生活的艰难。她无力寻求根源,也不需要寻找。对她而言,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她不想也没有能力改变。最后,鸿一突兀地向她提了一个问题,您恋爱过吗?大姐惊诧而惶恐地望着鸿一,半响再无答话。
阳光很好,海风徐缓,清早的沙滩上野聚集了不少的人们。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洗掉了早起的惺忪和旅途的疲乏。他们乘着风,踏着浪,尽情地享受着上天的恩赐。阳光下鸿一吹出的烟雾,清淡飘渺,风吹过,晃动一下很快便消散了,像升腾起的微小的情绪,找不到痕迹。屋内吸烟与这不同,烟雾由原先的一缕慢慢升腾扩散,设若阳关射进来,烟雾变得妩媚柔和,只是消散的慢一些。
傍晚的时候,海上升起了厚厚的雾。除了礁岩再不能看见其他。褐色的石头衬在白色的雾里,像一幅愁绪浓的化不开的画。他们却无暇顾及,一心扑在碎石之间。
正值退潮时,岩缝之间留有许多的小虾小蟹。这是大海的馈赠,也是鸿一先前得知的秘密。四个人低头,撅着屁股,游走在白色的雾里。惊呼声和兴奋的举动和在一起。数鸿一抓的螃蟹最多,而且他总能发现最大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儿时的回忆在他每次的俘获时,现在他的眼前,甚至都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了。
两天之后,梓晨和梦琪回去了。鸿一当作永别来告别的,但却并不怅惘,似乎四年前的那份命定的相遇画上了完美的结局。四年彼此的记忆也都浓缩在这几天的记忆中了。大海和阳光以及海鲜似乎更应该是四年青春的底色。他们分居在两座城市,而两座城市之间也是相连的。仅仅是由原本理所当然地固守,变成现在的不再轻易触碰。
梓晨和梦琪离开后,生活仍旧一如既往,却不能不牵起鸿一四年的线。他们带走了离别,留下了鸿一关于离别之前的记忆。有人说过,所谓幸福便是早上醒来,发现阳光和爱人都在。鸿一总能发现阳光的所在,只是他要到何处觅得爱人的所在?而当他看到白天战胜黑夜的时候,他失望极了。这意味着他与晗矜的离别又多了一天,而他们的离别又要继续另一天的重复。
夜晚,鸿一望向窗外:黑夜掩饰不住这个城市的喧哗与骚动。而他的生命是一种极简单的色彩。当他沉浸在书海之中,他感觉到四年变轻,心灵变得宽松而厚重。当他离开书本时,他的四年便得沉重,内心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他想到,一朵绚烂的花开在了寂寞的崖,或许注定了它一生的孤独终老,而它的美丽却又是为谁绽放的呢?(这只能是现在的想法,或许在十年后鸿一会明白,生命本身的灿烂或许只是为了生命本身。这样一份倔强也是他一直坚持的。即便是生命无有为任何而活,而只是为了生命本身。)
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四年前吧,他在提起四年时,便唯有一个身影,晗矜的身影。每天晚上,看书累了,鸿一抽起烟权作休息。可是只要他闲下来,晗矜便就会如影随形。他吐出一团烟雾,想到晗矜此时熟睡的样子,竟也安心起来。他想到晗矜会是婴儿一样安静而甜蜜的熟睡样子,嘴角抹过一丝笑意。这就是爱情吧?像是明灭的烟头,用温热的方式,宣示它热烈的思念或是忧伤。爱情让生活变得简单,甚至成为一种极端的对抗。这甚至成了鸿一晚上清醒的借口。
这一次,鸿一合上书,照例拾起对晗矜的思念。可是,他太累了,竟睡着了,不期然走进一个梦里:
阳光斜洒在青色的海面上,礁石和松林也着了一层晚照的余晖。这会是那片熟悉的海。不远处的礁石上,立一白衣长裙女子。纷披的长发因了海风的吹拂而飞舞起来,正好遮住了夕阳的光芒,绰约的风姿也因了这光线的刻画而近乎于一种极致。她这样静立着似乎很久了。近乎完美的气质与大海相得益彰,她甚至抑止了大海扬厉暴躁的一面。这样的女子有留有怎样的神情?她又在等待什么?鸿一想要近前来,可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他挣扎着,焦躁不安起来。而那位女子如静子一般,再无他顾,根本就有注意到鸿一的存在。眼前的景象瘦弱娇小,抵抗着大海的风浪,令鸿一想起什么,但他拼尽心思也记不真切。就这样,鸿一怔怔地望着她,天边的云也着上了墨色,海水的颜色变成一种浓重的青色。渔灯也亮了起来。而白衣女子的身影仍旧清晰,像是刻画在了这浓重的夜色里。因为长久地等待,他始终记不清这似曾相识的女子是谁,鸿一变得痛苦难耐,他的眼睛也因为长久的注视而酸痛难忍。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当他在睁开,白衣女子便不见了,眼前留下了一处空白的亮色。
原来天色大白了,鸿一慌忙地爬起来。刘箫调侃道:
我看你眉头时而紧缩,时而舒张,当是梦到她了吧?
鸿一故作淡然,不予理睬。一连几天,鸿一总是梦到同样的情形。梦中总是且近且远的女子的模样,却始终未能看清。鸿一突然意识到,他同样忆不起晗矜的样子了。这记忆失掉了根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关于晗矜的印象,在慢慢地消亡,像蚕食的叶。鸿一意识到,可能在某一天,他对于晗矜的记忆会变成隐匿的回忆,虽有触及的可能,去再无思念的分量,成为不痛不痒的伤(记忆的伤疤)。
鸿一强迫自己清醒着,因为清醒的时候比梦中关于晗矜的记忆深刻,而且他还有相片和文字来加强思念的纪念。若是太困乏睡着了,在梦中他会强迫自己醒过来,他竟做到了。为了抵抗睡意的侵袭,鸿一有时会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上一天。只要在路上,总不会睡去;只要在路上,记忆便有了根。阳光照过路边的树木,斑驳的影洒在路面上,像是记忆的一颗颗眼。鸿一细数着它们,毫无目的地走下去。随着周围风物的移动,他的记忆总会回归到晗矜的身上,一层忧郁的色彩便笼罩了他。
一天下来,鸿一仍旧要沉浸在书本和文字中,直到极度疲乏才沉沉睡去,不再有梦。
睁开眼,鸿一说道:
有一天,我会不会把她完全忘记?
应该不会吧。她之前是如此印象深刻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除非失忆或者精神失常,否则断不能忘记她。
那记忆会变浅吧。我现在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记忆会变浅。鸿,我认为你不能再如此折磨自己了,要么试着忘记她,要么去找她。无论结果如何,总比现在好过些。
我除了知道她住的城市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没有她的住址也没有她的电话……不过,我可以去到她的城市,一天一年找下去……或许,有一天竟能找到她。
若如此的话,我也不好说什么。权且尝试一下不要太过久留。实在找不到,放弃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应该能找到。只要她在素园,就不怕找不到。
那你还是要骑车去吗?
是的。
那明天和你一起去挑车子吧。
第二天,车子买来了并一些骑行的必须装备。鸿一选定了一条海边的公路,测调一下车子。路沿海傍山而建,起伏跌宕之外不能见到远方,穿梭于安静的渔村之间。傍晚时分,渔火点点,铁青的天幕下,大海轻微地冲刷着沙滩,送来凉爽徐风,人们烧烤的余香也随之而来。这会是一个美丽的夏夜。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鸿一原本打算抹黑骑下去,这是突降骤雨,他找来一块岩石下躲雨。站在半山腰处,城市已在远方。城市的光映在它上面的天际上,暗红的一片。而不远处的小岛,像温顺的动物,一动不动地睡在海面上,有时又会隐入这黑暗里,不得见。脚下是悬崖,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阴沉犹如鸿一的思念。明暗相间的海面伸向城市所在的地方。它是在靠向自己的故乡吗?抑或是这座城在挣脱自己的故乡?
只要一个人骑行,他便能享受到“在路上”的感觉。鸿一之前读过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虽没有作品中离经叛道的行为,但是他喜欢那种纯粹而天马行空的畅怀。他能够抽离而设想到奔波和游走的无奈,即使这成为生命的不得已,却可以体会到生命最原始的张力,和生活中少见到的美丽。骑行中或许会遇到意外,可是总不外设想中的几种。在出发的第一天,鸿一靠内道行过一辆停下来的黑色轿车时,车门正好打开。于是他背甩了出去,很“平静”地落在了路边的冬青上。他坐起来,扶起车子,检查了一下,抽出烟点起一支。车上下来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对鸿一说着什么,并顺手递过二百块钱来。鸿一看着他噏动的嘴唇,机械地结果钱来,未言一句。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车子什么时候开远了。他仍旧在回味着先前所想的,甚至在他腾空的那一瞬间。
素园离青城并不远,通共五天的骑行,然而已是一派南国的景象。进城前的路的两边是大片的油菜地,花谢了,在田埂间留有一些黄色的印迹。油菜地的尽头是白墙黛瓦的古朴建筑。天气阴沉下来,时有细雨飘过,是南方令人惆怅的雨。低矮的树间,夹杂着灰黑色的木质线竿。隐没处传来鸟鸣声。行人是不多的,也多是沉默的。虽下着雨,却很少有人撑起雨具,脚步也没有丝毫的匆忙。沿着微湿的青色路面,便进到了城里。素园比别的城市,也大同小异。高楼巨厦,店铺商场在其他城市能看见的,素园也都能看到。其间,点缀着一些古朴的青色建筑,像嵌在一幅画中的败笔,在现实中来却别有一番风味。城中也能看到见到一些小贩,操一口鸿一无法听懂的无地方言。这让鸿一第一次想起了自己大学的舍友们,他们的语言一样的听不懂。可是,他们面对生活压力而挣扎的面貌与北方小贩几近相似。鸿一又想起梓晨一次买橘子的际遇。梓晨手提五个橘子,抱怨道:无论如何也没有三斤呀?鸿一接过来一看,急冲冲地问他在哪买的。于是他们找到了那个小贩。
小贩早见着他们过来,惶惑地招呼他们,手中握着四五个橘子。未等他们开口,小贩早把橘子装入了他们的袋子里,压低声音,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对他们好言相劝。原本一腔怒火的鸿一,沉默地看着小贩,忽然转身离开。后来,他们仍旧买小贩的水果,不再计较尽量缺斤少两过。信任就这样诡异地建立了。想到这,鸿一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
每座城市,站在高出,它总不能逃出目之所及处,无论是青城还是他上学的那所大城。而置于其中,它又大的出奇。鸿一能够看到的或是他所需要的,仅仅是城中的一寸,甚至隔过这道墙便是他不能想象的世界。然而,在旅途中,他城市又称为一个点,出发点、途中点或是终点。这是因为,旅途中没有经历其中的生活的曲折,直接地来或者直接地走,是直线的。而真正置身其中时,是绕不开的拐角,躲不掉的人流和车流,还有生活不得不维持的所需。而当你置身这样的城市中,为了寻找一个人却全凭相遇的奇迹的时候,这座城又太过巨大了。望着眼前滚过的车流和人流,鸿一原先的期望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没有围墙的城市却把他的希望围在了城市之外,他悻悻地来到一所公园。
公园里人不多,他把车子停好,在一觉石凳上坐了下来,点起烟,观望着眼前城市的一隅。玩耍的小孩或是照看的大人们,偶尔会朝他撇过一眼,他的装束肯定很奇特:连日的骑行和风餐露宿,又他的头发本来就长有缺少搭理,胡子也有许多天未修剪过。在他们眼中,这是一个槽糕的外乡人。时间流走得很慢,一个下午却毕竟结束了,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
天色晚了,人们陆续离开了公园。街灯亮了起来,房屋也都燃起了灯火,这城市的上空也着上了灰红的亮色。鸿一静等着夜色的来临,他早就注意了公园南面的亭子。夜深了,他才慢慢扎起帐篷,收拾停当后便躺了下来。未来到素园之前,他找寻晗矜的信心强烈地抓攫着他的心。而此刻躺在这低矮的帐篷之下,原来的希望似乎一下全没了。一具帐篷怎敌这城市的巨大。他望着帐篷外的天空,像是一位偷窥者,眼神像是躲避责备者。除了知道晗矜住在这个城市,再无其他消息。他感到自己是闯入者,像是他闯入青城或是他上学的那所大城,爱不再是他介入这所城的正当理由。他想起了家乡的老宅子,村南的小河,奶奶的怀抱……知道天快亮了,他才沉沉睡去。几个小时后,骑车刺耳的鸣声和工厂的轰鸣声,惊醒了鸿一。他匆忙地爬起来,吧帐篷收好,还好公园里并未有人来。
他吃过早饭,便骑车在素园城里转起来。眼前晃过未开门的店铺和早点包子铺升起的热气,排队静候的人们和堵住的车辆。天气仍旧阴沉闷热,水汽挂在树木和电线上,像是情人的拥抱,黏腻潮湿。车子运转迅速,漂亮地划过街角过和每一个转弯,因为没有方向所以不用选择,速度便不会粘滞。身边传来鸟鸣声,鸿一迅速别过头,是早挂的笼中鸟。他掠过公交车站,却仍旧注意到了,等车人们幸福的眼神。他们生活在规定的方向下,总会有满足感。鸿一在每一处住宅区总要停下来,守候一段时间,像是等着接走自己公主的王子,可是每次他都失望而过。等他回到那所公园,仍旧见到了昨天见过的小孩和照看他们的大人。他们望了望他,少掉了些昨天疑惑的神情。
几天下来,根本就为发现与遇到晗矜的迹象。每当他失望而归时,却总能见到一位老者。七十又五的样子,身体硬朗矍铄,银发长髯,老花镜下眼光枯淡却凄哀,柱一拐杖,把手打磨得光滑圆润。老者每天五六点来到公园,却最后一个离开。老者来到固定的位子坐了下来,并不与人交谈,人们见了他也只是轻微地点点头。他总是望着公园边上的马路,看着过往的车流出神。鸿一想,他可能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鸿一会等他离开后,才扎起帐篷。有时候,老人迟迟不离开,鸿一点起烟一根接一根的抽起来,直到老人离开。
半个月过去了,仍旧无处寻觅,而身上的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鸿一不得不为吃食考虑了。公园对面的拐角处有一个修车店。以为老人每天上午准时出摊。他早就注意到,老人很多时候忙不过来。而且老人为人和蔼,于是鸿一鼓足勇气来到他面前。对老人说,他可以帮忙修车只要每天提供给他一顿饭钱就可以。老人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鸿一,满眼疑惑。他招呼鸿一坐下来才问道:
看你摸样,找份体面的工作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为什么要修车呢?
鸿一一时语塞,转而掏出自己的修车工具,再三强调他修车很在行。老人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衣着肮脏,满面风尘,态度却异常坚定。于是就同意鸿一先干干试试。就这样鸿一在老人的修车摊干了下去。
后来,鸿一知道老人以前是工人,之后退休又闲不住,不顾家人的劝阻,重拾起年少时摆弄过的营生。他技术好要价又便宜,因此生意很好,忙不过来是常有的。慢慢地,;老人发现这位年轻人对于修车却是精通,而且现在市面上出手一些高级的车子,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修车的人来他却总是无所适从,摇摇头报以歉意的微笑。而鸿一却能修理它们,并且对它们的性能了如指掌。每次修完车,鸿一总会告诉修车的人一些简单维修和保养的方法。这让坐在身边喝茶的老人拼拼报以欣慰的点头。自从鸿一来了之后,摊点的生意更加好了。老人想给鸿一加工资,由原先商定的三十加到五十,鸿一拒而不受,对老人说,出去吃饭和抽烟,他能够有剩余。
鸿一话不多,只有老人问他了,他才回答几句。鸿一头发原本就长,工作时候扎一小辫,平时则披散着,不能看清面孔。老人坐在边上,看着鸿一修车,有时候会有一种怜爱的冲动,虽则它完全不了解面前的年轻人。鸿一修完车,发梢上的汗水来不及擦,油乎乎的手便去掏烟盒,坐到凳子上,点起烟,一脸满足的模样。老人眼中的鸿一又变得可爱了。鸿一背阔腰细,双手粗糙有力,干起活来扎实稳妥,甚得老人欢喜。有时候,老人出摊时会从家带一些好吃的给鸿一。鸿一浅淡的说声谢谢,从老人手中接过来,看老人一眼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老人的老伴,听说了鸿一,有时候会做好吃的,亲自送过来。看到他浑身脏兮兮的,便要鸿一鸿一把脏衣服给她,她洗好了给他送过来。鸿一坚决不肯,老人也不再强求。鸿一衣服实在脏的不行,他就从老人那借点洗衣粉,骑车出去。回来后,老人见他浑身湿漉一片,却干净了许多,便会心一笑,不作言语了。
老人退休之后,凭着退休金远可以衣食无忧,但是实在忍受不了赋闲的日子,便出来修车了。他还有个儿子,定居国外,一年才能回来一次。所以,平时他和老伴相依为命,日子安逸却总缺少些什么。算起来,他在这修车有十年之久了,他的孙女也都快大学毕业了。他告诉鸿一,孙女也交了男朋友,暑假的时候会跟她一起回来。老人和鸿一开玩笑道:
不知道小伙子是什么样?听说也是出国留学的,要是像你这般我还挺满意的。
鸿一望着老人,苦笑了一下,吐了一口烟对老人说:
我除了修车,一无所有。若像我这样,你孙女肯定不会幸福的。
老人严肃地点点头。
鸿一闲下来的时候,总要骑车出去继续找寻晗矜。久而久之,他几乎熟悉了素园的每一条街,甚至都摸索出了一些店铺的作息时间。可是仍没有晗矜丝毫的线索,他甚至猜想晗矜是不是有意躲着他,还是原本他来错了城市?,每次回来,鸿一变得更加沉默。老人也不去探问。其实,老人有许多疑问,到那时看到面前的鸿一,他竟忘记了置疑。
鸿一仍旧在公园的亭子里扎帐篷,每天总能见到老者。老者通常一身白衣,与公园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但人们却并不在意。但是,鸿一很不自在,这牵起了他许多的回忆。每当看着那一袭白衣隐没在黑暗中,鸿一总会陷入沉思。这白衣让他之前的记忆重又清晰起来,心里的伤却更加沉痛。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老人孙女从国外回来了。老人把摊位交给鸿一一人打理,鸿一也早就得心应手了。只是,每天老人或他的老伴总会给他送来吃的。
一天,给他送饭的却是老人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