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对此不发表评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虽然比起前世那副要好得多,却远没到强壮到可以干重体力活的地步,再者前世他给人打工也打怕了。现代社会种种法律条款规定之下尚且存在严重的剥削现象,更别提在资本主义刚刚萌芽的八百年前了。
但生计问题总要解决,他拿了柴刀,又带了个袋子就往村西走去。
一路走过,田地都灌了水,收割过的稻茬已经长出数寸长的青苗,这就算是第二季水稻了。
漳州自古属于福建下四州,山穷水恶(当然漳州平原还没那么差劲,毕竟在平原上),虽然在亚热带地区,降水量、气温等自然条件还不错,但灾害多,一会儿来个台风一会儿来个暴雨什么的,你想实打实地来个丰收,几乎就是奢望。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种粮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因为地广人稀,到处都是山野(漳州所辖龙溪、漳浦、龙岩、长泰四县,山地面积占了绝大部分),商贸极其落后。要是换成别的地方,没粮食了还可以从外地运过来,但这里压根就没有商人从外面运粮过来卖(应该说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原因很简单,运粮不赚钱,也卖不出去。一个穷得大家口袋里就没余钱的地方,粮食拉过来了卖给谁?户富反正不会买,他们家里粮食吃都吃不完。
按理说,粮食不够吃,中央政权应该调些过来吧,当济灾,可在古代什么叫灾?简单地说就是有灾民的地方才叫灾。像河南那种灾难多发地,人口多土地少,发个灾荒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了,没饿死的百姓呆不下去往外地流窜,那才叫灾。
漳州却少有灾民,就算局部地区出现灾民,本地区也能自己消化了。为什么?还是很简单,漫山遍野地都是野林子荒地或多或少总有些土产,靠山吃山,真饿死人的还是比较少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在这个时代,在临安城里皇帝大臣眼中,漳州是没有灾民的,自然不用运粮过来赈济了,充其量这里就是一处穷山恶水——当然,在当局者看来,漳州还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别的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福建下四州却民风纯朴,少有恶事发生,几乎可以说是夜不闭户了。
一无没有商贸二无赈济粮,百姓自然而然地对耕种的热情不像中原地区或者江南地区那么高,依赖性也不算太强。更要命的是,何德芳说过,开荒要交买地钱,一亩荒地变成田地要交一贯钱,这是明文规定的。官府造册要给官史一点润笔费吧,官府派人过来丈量土地不能白跑吧?好了,这么搞下来,一亩地要花两贯钱前期投入。
前期投入完,并不是就万事大吉开始收粮了,要是年年大丰收也就罢了,但漳州沿海,时不时地来个大灾小灾地,连一两成的收CD收不上,但这不叫受灾,这叫欠收。欠收是你种植技术的问题,不是老天爷的问题,该交的税还得交,关键是拿什么去交?大宋农税是三十税一,所以很多人都计算过这个时代的农民生活如何如何富足,如何如何小康,但那是在经济发达地区,比如江南,天子脚下自然受到庇佑,但到了偏远地区呢?谁知道!
要说山高皇帝远这话一点不假,偏远地区有些先天不足是很难一下子克服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客家人南迁在福建搞土楼了。福建土楼张文还是参观过的,山地里一小块巴掌大的平地上,就能建起一座土楼,继而形成村落。当时的导游也说了,那都是被逼无奈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才会躲到深山里呆着,至少不用交税。
别的地方何德芳不清楚,但漳州这地方,平头老百姓开荒就等于嫌钱多,谁都知道开个几年荒就可能弃田不种然后躲到山里去躲债了……
总结了来看,就是这地方,百姓种田的目的就是为了收些粮食改善生活水平,而不是为了充饥活命。加上政策上没有扶持,大家得过且过,挖挖芋头、捕捕鱼、打打野猪……反正总能过得去。
漳州此时已经种上了占城稻了,张文眼前这些便是占城稻的稻茬。当时听何德芳说的时候他还小吃惊了一下,随后他又被泼了冷水,按何德芳说的,他小的时候田里种的都是本地稻种,产粮一点不比现在少,口感还好很多。后来官府强行推广,说是高产又抗灾……纯朴的农民们便种了,种了几年发现压根就没那样的好事,可又没有本地稻种的种粮,只能就这么种着。收割完一地的稻茬就丢在那里,灌了水,一年长两季,等冬天的时候翻下地,要真没办法的人家,拿些稻种撒了也就算又是一季了。真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到山里面多转转,兴许猎只野物还胜过不可确定的粮食增产。
张文当时听到这些,脑子里面只浮出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占城稻在古代中国史上也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了,但那并不是针对漳州地区,而是相对往北的区域。它的好处历史书上写得天花乱坠,简直就是整个华夏文明的大救星,不过在这地方,它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连鸡肋都不如。
不过话是这么说,张文倒是挺庆幸的,至少不用费时费力地犁田插秧什么的。村里没牛,他无法想象自己名下那五亩水田要真靠双手翻一遍得花费多少人力。
田里一片青翠,时不时还能看到水面一阵翻滚,那应该是鱼或者青蛙之类的东西,张文也没太留意,一路向西边走去,不过一里多地,就到了水田尽头,那是一道绿竹组成的竹墙。竹林里是一条丈许宽的小溪横在面前,溪水清澈见底,估计有腰深,两边岸沿上又都长满野草。
刚刚蛇口还生的张文自然不敢贸然下去,顺着溪岸在竹林里走了一段,就找到一座木桥,还未过桥,那边的竹林里的竹鸡野鸡就四处窜开,带着地上的竹叶一阵哗哗作响。
这里的竹子散生而非丛生,下面看着稀疏,厚厚一层枯叶上几乎没有杂草,头顶上却密密实实。竹竿间距离多在半米到一米之间,一杆通顶,底下绝无旁枝,竹皮翠绿,微风之下,身姿轻摇,竿皮反着油光,一眼望去,实在……难怪晋代出现了什么竹林七贤……
也没那闲功夫多欣赏,干正事要紧。折了根细竹,扫出一块约一平米的空地,又用竹枝围出一条宽半尺长约一米的小径,小径之外又拿竹枝零乱地堆了堆,这样,这一平米方圆的平地上,就只剩下那条半尺来宽的小道了,特别显眼。
他又在周边重复布置了十来个这样的小道,出了一身大汗也没有休息,直接挥起柴刀放倒一株碗口粗细的竹子,从顶部往下分段,细的就长些,粗的就短些,从包里拿了些麻线——黑牛一再保证这些都是质量上好的麻线,两百斤的米袋用它来缝都不会崩断——一头系上活结打成一个圈,一头绑死在竹段上。又将麻线圈横在竹枝小道上竖起来,线圈下面用泥土掩住,形成一个拱门。最后在小道两侧撒上谷子,每一个陷阱都布置好了之后,这才扛着一竿竹子离去。
这个布陷阱捕鸟的方法,他前世小时候在农村试过无数次,专捕田里的野鸡,竹林就在田边溪旁,黑牛也说了现在野鸡很多,就是跑得太快,很难捕到,还劝张文有那闲功夫倒不如挖个陷阱底下布竹枪阵,搞不好还能捕到野猪、獐子之类的大物。不过张文一想到靠自己挖个一人深的陷阱,头皮就麻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种取巧的法子。
他不知道古人会不会做这样的陷阱,但反正捕鸟少有人用这个法子倒是实话,至少黑牛就没听过这个法子。相反地,小时候课本里写的少年闰土用簸箕捕鸟的法子倒更有人用,只是一般也就抓些小型鸟类,在断粮的时候也能顶一顶,麻雀再小它总还有半两肉嘛。
一路扛着碗口粗细的一根竹子回到村里,张文身上的汗都快流尽了,一进院子便舀了一瓢水咕咕地全喝了。水是后院大石头底下出的泉水,早上打的,到现在入口还是清凉可口,也不怕卫生问题了,反正之前这副身子的主人都是这么喝的。
张文将竹劈成条,削平了内腔的竹节,取了一段最平直的做了尺子,对于这种长度的测量,做个鸡窝倒没那么讲究,做比较而已。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结构图之后,他就开始截取不同的竹段了。
结合后世的养鸡模式和农村的土鸡窝结构,张文很快做出了一个鸡窝——应该说是一排。鸡舍一排五个,长有两米多,高约半米,前后各留一个可以开关的门洞,还有个食槽,整根竹子居然用得刚刚好。当然了,鸡舍顶上没有遮挡,他又到屋后砍了些蕉叶,架在木头上做了个顶。
看着杰作,张文笑了。要不是前世农村生活积累下来的丰富知识,估计做个鸡窝都难。没有铁钉,张文就做竹钉,用锥子钻洞,再把竹钉打入,效果一点都不比铁钉差。有了鸡窝,就差鸡了。
本来张文是想着养几只母鸡的,可鸡贵啊,穷得家里硬是翻不出一个铜板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反正野鸡也是鸡,也能下蛋,苍蝇虽小,但也是肉,先整回来养着再说。
当然,他也很清楚,把希望全部放在捉野鸡上面风险有点高,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圆山脚下漳水(九龙江南溪)南畔那一大片杂草滩里的野鸭了。按他的逻辑还是这样,野鸭也是鸭,至少不用花钱去买,先整回来养着再说。
能不能养活他不担心,厦门大学芙蓉湖里几只黑天鹅丢湖里都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信自己养不活几只野鸭。而且鸭子本来就是从野鸭驯养来的,羽毛剪掉,看它们怎么飞。不过怎么抓倒是个问题,毕竟那是一片河滩动不动就是沼泽,一陷进去连渣都找不到。按他的理解野鸭应该是吃鱼的,抓野鸡的法子肯定不行了。就算野鸭和厦大里的天鹅一样也吃草,但满河滩上都是草,凭什么让它们跑来吃你放的?
想着想着,肚子又饿了,抬头一看,村里连炊烟都没有了,连忙下厨弄点吃的填饱肚子。要说这十几天来的伙食,张文心里确实是够苦的。占城稻不好吃也就算了,这年头又没有碾米机,谷子放石臼里椿了再拿出来又筛又抖,最后得到的大米都是米渣子,用陶锅做成米饭后底下能结一指厚的锅巴,米饭发黄……
而且盐是稀缺物资!顺着漳水往东百里不到的地方就是大海,而盐居然是稀缺物资!一斤粗盐要卖四十文钱!
他家里那半斤盐还是三德子送的,这小子家里还有一大缸盐,据说去年下船的时候偷了一麻袋足有两百斤……张文一直没弄明白,两百斤的海盐三德子那精瘦的小体格是怎么偷出来的,又是怎么不被发现的。
人没盐是受不了的,小时候看过潘东子往山里送盐的时候,张文就知道盐重要,但他没料到盐会这么重要!每顿炒的菜里放一粒粗盐就觉得奢侈了。说到炒菜,青菜是没问题的,后院菜园子里一大片空心菜,怎么吃都吃不完,但炒菜的油是个问题,要说这个连张文都觉得心酸,古人用油,无非就是植物油和动物油。植物油是别想了,油菜花结了籽能榨油,但有几个人知道菜籽居然比芝麻还小!那东西不种个百八十亩的估计都成不了规模,所以想吃植物油,也就是菜油,就得花钱买。这不用说了,张文一文钱都没有,买不了。
动物油呢?甭管什么动物,能炸出油来就成吧,黑牛也送了野猪肉过来,可野猪它身上没多少肥肉啊!最后他就学着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样,拿块带点肥肉的野猪皮在锅里擦一擦,看锅里有点油亮了,赶紧把菜丢进去炒,再放一粒粗盐……味道不说也知道了。反正张文过了近二十天的穿越生活,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要是有一群穿越客回到现代聚聚会的话,张文肯定不好意思去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