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淡然一笑,状若无事回过身来道:“媚娘胡说的,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天皇细细揣摩着武后脸上的神色,试探着道:“媚娘你不会一直对贤的储位都……”
“都什么?”武后反问他,“储位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贤接不接得住,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毕竟贤再好,和弘还是差了那么一截,陛下你说呢?”
李弘作为天皇天后的嫡长子,除了在身体上有所欠缺,于学识于人品都是无可指摘,帝后夫妻俩也对于这位长子的早逝而无比悲恸,武后既然提起了李弘,天皇就没有说李贤比他好的道理,因而天皇只点头道:“世上再没有比弘好的孩子了,贤也很好,只是有时候失了身为储君的稳重了。”
武后听着天皇已慢慢被自己濡染,继续道:“我知道陛下因为贤从小是没娘的孩子,所以格外偏疼他一些,可太子是国之根本,陛下总不能事事都照应着他吧。”
天皇并非愚人,自然能从中听出武后的野心,他委婉道:“可是显过于放纵贪玩,旦又太儒雅好静了,都没有贤适合做储君。”
武后反驳道:“当年王子安还为贤做过《檄英王鸡文》陛下难道忘了?贪玩的可不止显一个。再说旦,他难道和弘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么?”
天皇笑道:“再这么说下去,连嫕儿都要被你说成是可堪大任了。”
却没想到武后却摇了摇头,伤感道:“我只希望嫕儿能好好地守在我们身边,甚至把她姐姐的那一份也都补足了才罢。”
武后是在说她与天皇夭折的长女安定公主李媺。天皇这才惊觉,他年纪虽未到五十,却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子女,他再看着自己年逾五十的妻子,不由得心下凄然,“若是媺儿在,大概咱们都能抱上外孙了吧。”
“从前媺儿刚生下的时候,我想着我的女儿一定要是长安城里最明艳的一块美玉,所以起名叫做媺。可到了太平这儿,我只希望她能和和顺顺地过完这一辈子,永远这么天真烂漫的就好了。”
聊起儿女的天皇明显放松了许多,他坐于榻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武后也坐下,笑道:“可我却觉得咱们这个小女儿不简单,只怕她以后的作为不会逊于她的几位哥哥。”
武后似乎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时候不早了,陛下是要留下用膳么?”
“媚娘不想让我留下来么?”
武后与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岂会不知他的意思,武后扬声叫了端月进来,吩咐道:“陛下今晚要留下来,吩咐准备晚膳吧。”
帝后二人用着晚膳,一时殿中一片寂然。天皇用汤匙搅着碗中的三丝银鱼羹,忽然开口道:“你如今吃得是越来越清淡了,可这瑶柱丝,香蕈丝和笋丝这么一炖,却鲜得我舌头都要掉下来了。还记得从前你怀那些孩子们的时候,天天浓油赤酱的犹嫌不够,如今这一桌子却连一样油重的菜都寻不出来了。”
武后用筷子搛了一筷子玫瑰山药泥,言语听来却有些敷衍:“妾身是想着殿下中午刚吃了杨昭容席上的山珍海味,晚间该吃些素淡的清清口罢了。”
天皇无奈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这样吃也有好几年了,哪里是今日专门为我准备的。”武后听了方才莞尔一笑。
帝后就这样絮絮地聊着家常,就如寻常夫妻一般,末了武后斟酌着开口道:“我知道陛下今日来要和妾身说什么,也知道你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放不下姐姐。但妾身要说的是,陪陛下君临天下,共拥这如画江山的人该是皇后,陪陛下千秋万代,共赴那碧落黄泉的人只能是妾身,我不会和姐姐争陛下心里那一星半点的位置,但也请陛下多想想妾身这些年来做的事,皇后钿钗襢衣下别人看不到的劳苦,多体谅体谅我吧。”
武后的姐姐郑国夫人武顺是天皇天后之间永远迈不过的一个坎,郑国夫人于守寡之后就领着一双儿女来投奔了武后,可她与她的女儿却相继与天皇有染,她还曾为天皇生下一个儿子即李贤。武后碍于母亲的面子不曾对郑国夫人下手,可却在郑国夫人死后,将其带来的一双儿女赶尽杀绝,只有李贤因郑国夫人没有名分而早已寄养在武后膝下,且李贤到底无辜,所以在天皇的庇护之下活了下来。天皇一度因为武后的下手而觉得对不起郑国夫人,也因此对李贤十分偏爱。
天皇神色了然道:“我自然知道你的难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其实于我而言,你比孩子们还要重要,我这余生只想和你相守,再没有其他人了。”
武后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和柔和的嘴角,只觉这个熟悉而温暖的身影就那样直直地撞入了她的眼睛,她宛如看到了当年那个去感业寺看她的青年男子,当年他长身鹤立,仿佛就站在光中,眉梢眼角都在朝她笑着。两个影子在她眼前重叠,她的心中似被温水暖暖的泡着,是久违的舒畅。
婉儿与合欢于晚霞漫天的黄昏去了宜春宫,一路上合欢为了天后所赐的狮负戒指问了婉儿几句,婉儿自己却也摸不着头脑,说不出什么所谓来。
合欢以为她在这个诸事措手不及,凌霜又病倒的时候还要故意隐瞒,不由得有些不高兴。
婉儿本来就心绪不宁,且她的脾气有几分古怪,越是遭人误解,就越不想开口解释。合欢见她不说话了,也便不想再多说。
两人正无言着便来到了宜春宫,只见宫门前石阶的缝间已生了几丝苍翠的苔痕,映得那石板乌青,多出几分凉意,此时宜春宫里菊花已谢,梅尚未开,全然是一派萧瑟景象。
两位承徽都对善妍的死不胜唏嘘,见她们来了道:“也只有你们肯来了,人人都道我们宜春宫是不详之地,过去三个女人加起来恩宠都没有温雪殊的一半,现在更好了,住进来没多久的朴奉仪就暴毙了。张良媛是冷心冷面,十有八九和温雪殊是一路人,太子和太子妃都端着身份,只不过派宫人过来说了几句话而已。从朴奉仪逝世到停灵去佛堂院,就只有我们两个忙前忙后,到底是你们有心了。”
婉儿觉得心中愧疚,她们此来虽也是为了看看两位承徽,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拿到残余的琥珀香,原本她们是想让李显从朴善惠那里取一些的,但这一来一往的,极有可能让人发现她们里通英王,倒不如自己来宜春宫取得方便。
善妍的屋子布置得清新雅致,触目多为青碧缃黄之色,可如今灯火昏黄,再加上她的陈设极少,看来却别有一番凄凄切切在里面。合欢轻嗅着屋子里的味道,只觉一股浓浓的檀香扑鼻而来,早掩盖了那股血腥味与药香味,自然也找不到那股琥珀香的味道了。
纪承徽看着婉儿二人探寻的目光,疑道:“两位才人老实和我说,你们不只是为了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不然两位早就去佛堂院了。”
婉儿被戳中心事,不由得心跳慢一拍,扯谎道:“这一次的猫儿,上一回的瘾疹,为什么都冲着朴奉仪来呢?此事多多少少有些蹊跷。我想朴奉仪的东西不算多,我们仔细找找也许哪一件上就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