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目光探寻着婉儿的神色,语带玩味道:“你当真不知道?”
婉儿闻言心好似一下坠进了冰窟,密密麻麻都是冰棱锥心的锐痛。如果她没有猜错,武后是在说她的祖父于麟德年间被诬陷谋反,含冤遇害的事情,可是她能怎么说呢,她只能倔强地昂着脖子道:“妾身不知。”
武后看着她黑白分明,睁得浑圆的眼睛,突然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武后尽量压制着道:“本宫封你做才人,你也的的确确才学精湛,本宫喜欢你的听话,所以赏了。”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个玩笑话了。
婉儿自然听懂了武后的言下之意,这是要她听话,要她完完全全地抹掉家门的仇恨,忠诚地侍奉在武后的身边。
武后似乎还在试探着什么:“想必是你的母亲教得好,所以上官家才出了你这么一个文文雅雅的女儿。”
婉儿心知肚明,武后是担心自己的母亲把自己教成了她的仇人,不禁心底冷笑: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为五姓七望之一,是何等的尊荣高贵,这样出身的女子岂会愚蠢到让她唯一的女儿去做这飞蛾扑火,必死无疑之事?逝者已矣,母亲这些年来的努力为的绝非是让她接近帝后杀之而后快,而是要她取得武后的信任,为祖父平反,让上官氏重新登上那个朝堂最高的位子,称量天下。婉儿因而道:“母亲教我忠孝仁义,妾身是日夜不敢忘的。”
其时碧堂取了东西回来,武后便也不欲再和婉儿说话,向慧珏道:“那珍珠帘子太子妃就替我送到仙居殿吧。”
慧珏起身接过了,又转给身边的红绫,敛衽道:“儿媳知道。”
婉儿在接过碧堂奉与的装有狮负戒指的乌木匣子看时,着实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只见那狮负约有一颗葡萄那样大小,通体是半透明的蜜黄色,光滑油润,其中有一带清晰明亮的眼线,在阳光下张和灵活,确实像传说中如猫儿的眼睛一般,且细细看来,此戒与武后手上的那只一般无二。婉儿忙起身谢恩,武后却只摆了摆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就先去吧,别让杨昭容等急了。”
待一众人都走远了,武后悠闲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时,苏端月从门外疾步进来,到武后身边低声道:“娘娘,事情都办妥了。”
武后抬眼看一眼碧堂,只见碧堂恍若未闻地仍站在那儿,心下放心,仍向着端月抿起嘴角道:“杨昭容上了年纪倒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听话了。”
婉儿一众人来到仙居殿看时,只见此殿修得不同于蓬莱殿的美轮美奂,而是殿如其名的缥缈欲仙。太液池的细细水纹在日光的照耀下变作粼粼波光映入仙居殿的帘栊,更增殿身的金碧辉煌。
杨昭容是天皇身边位份最尊的一位嫔御。她出身杨隋皇室,侍奉天皇也极久,武后不欲有人高居一品四夫人之位,也不愿有人作她封后前所作的的昭仪,因此杨昭容只为九嫔之副,位居二品。然而即便如此,二品之尊依然能够被称为娘娘,且能得到诸皇子及诸王妃的行礼问安,不必像二品以下的嫔御那样,见到了皇子王妃要行礼不说,见到了有品级的皇子妾侍还要比对着品级来看是否需要行礼,毫无庶母的尊严。
婉儿看着鹅蛋脸面,高贵典雅的杨昭容,不禁心思飞扬:自己若投身去做女官,位份最高不过五品,但若能做皇帝的嫔御,则位份无可限量。做人自不可太贪心,去觊觎皇后贵妃之尊,但如果能如杨昭容一样做一个二品的嫔位,那么想必日子会过得很快活吧。婉儿这么想着,只觉得自己的面颊燥热,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可当婉儿看到杨昭容身边的太平公主时,一颗心却急转直下,尴尬得连呼吸都显得累赘了。太平公主好似没有看见她,只是向太子妃行礼如仪而已,自然了,公主位居一品,眼中有太子妾侍是她恭敬多礼,没有也是应当,婉儿倒但愿公主没有看见自己。
殿中尚坐着三位中年妃嫔,两位年轻嫔御,众人都一一见过,慧珏又把武后的贺礼奉上大家方才落座。杨昭容等人对太子妃极是热络,拉着她问长问短道:“慧珏你也怀孕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不显怀呀?”
慧珏羞涩一笑道:“娘娘太心急了,妾身这还不到三个月呢。”
“不到三个月么?”杨昭容失笑道:“怎么本宫倒觉着有了许久了。”其余的妃嫔也都笑着应和。
婉儿看着杨昭容与太子妃其乐融融的样子,竟有错觉觉得她们才是亲婆媳。又想到与太子妃光芒四射,众人喜欢的样子不同,温昭训却是人人嫌恶,无人关怀,不由得替她庆幸今日没有来,不然依她那样敏感多思的性子,又会觉得受到了多大的屈辱呢?刚想至此处,只听有宫人来报说:“尚宫局遣孙司簿来送御赐宫人的名册了。”
杨昭容闻言一惊,片刻后沉稳道:“是么,那让她进来吧,”说毕她向慧珏解释道:“你们父皇说本宫此次过寿也没什么好送我的,便让尚宫局再挑几个好的宫女来伺候,天后娘娘也知道此事,所以并非是本宫擅添宫人,超了份例。”
这种事是宫中常有的,倒不是图多几个人伺候,而是昭示受赏人身份的贵重,也是对名分上不能晋升的一种补偿,慧珏当然明白,因颔首笑道:“娘娘一向知书达理,岂会僭越。”
说话间孙碧初已然入殿,行过礼后于阶下将名册奉上,落落大方道:“微臣精心挑选了八名宫人,请娘娘过目定夺。”
杨昭容看着孙碧初那年轻姣好的面容,想起了晨时苏端月在她耳边说的那两句话,一句是:“尚宫局的来人孙氏想办法处理掉,”一句则是……
杨昭容草草地扫了一眼名册,冷冷地问道:“那些宫人现在何处?”
孙碧初只觉后脊一凉,心道不好:常听人说仙居殿的昭容娘娘性子和善,不大理事,谁知今天一见言辞却如此凌厉。义母已死,她本就受人排挤,这八个人更是各处硬塞过来的人选,她一丝好处都没得上,恨都来不及。这名册就如毛延寿画王昭君,多有鄙薄,又如何能让昭容见到真人呢。况且只送名册也是有先例的,杨昭容犯不着如此小事都要置气,眼下她问起,碧初便照预想答道:“几位宫人还未曾训导完毕,因而还在尚宫局没有带来。”
杨昭容不曾料到这错误如此容易挑出,心内大喜,面上却是大怒,一双远山黛眉高高挑起,一把将那名册拂到阶下,名册落地重重有声,只听她道:“陛下御赐宫人让本宫挑选,尔等却如此敷衍。居然敢只送上名册,难不成你要本宫靠名字断定孰优孰劣?”
孙碧初慌忙跪下,慧珏等都没见过杨昭容如此盛怒,也都忙劝道:“今日大喜的日子,娘娘千万莫为这些小事动气啊。”
婉儿只觉得奇怪,杨昭容名声一向温婉贤良,孙司簿所犯也非大事,何以杨昭容如此生气呢,然而她亦不愿出这个头,所以只随在太子妃身后劝两句罢了。
杨昭容步下阶来,走到孙碧初面前弯腰看着她的眼睛道:“殿下一片好意,竟都被你们这些蛀虫毁了,你这样的人如何配当女官?絮儿!”杨昭容唤了她的贴身宫女来道:“你去回禀天后娘娘,看娘娘预备如何,本宫便不信这宫里没人治得了她。”
孙碧初眼前一黑,几乎瘫倒,心中又悔又恨,知道天后一向是雷厉风行,重刑重罚,她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