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过程轻车熟路也很安全,但为了照顾体弱的孙凝,车队放慢了速度,停停走走共花了七天。
时尽暮秋,百业未休,仍有无数车马来来往往出入京城,河道上也是帆船如云,百舸争流,东南的稻米、雪域的参茸、沿海的水产、西北的骏马……总之繁华喧嚣,琳琅满目,直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街头还有许多设摊经营的小店,卖些熟货吃食、细茶香果,合着那逛街买卖的小贩行人,吆喝交谈、赶集杂耍,显得热闹非凡。
孙凝幼时便积病缠身,对这些景象早已疏远多年,今日终于能够旧梦重温,兴奋得小脸通红,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礼仪,竟像个贪玩的孩童般趴在窗口,东看看西看看,只觉得每一件事物、每一个场景都那么的亲切好玩。
孙家在临京根基深厚,且多有善举,故而在民间饱受拥戴威望甚重,街上的民众看到孙家的车队,俱都自发避让,一众人带笑行来,车马辘辘,渐渐穿过市井民宅,进至东城。
临京城的布局依托山水,建于江河交汇之地,整座城池被京河、沧渠、商水分割,划为四块,之间铺陈桥梁,舟楫相通。其中东城依山而建,地势高远、风景秀丽,是孙家的祖居之地。
“小安,待会儿到了地方,可不要吃惊哦。”渡桥过河,又行得一阵,渐渐民居减少,安静宁和,孙冉在车厢里待得闷了,便掀开帘子,出来换了马骑,这时和宁安并行一块儿,突然转过头来,说了一句。
“恩?”宁安不知其意,还待问个明白,孙冉却使坏不肯多说,任他好奇心作祟,恨得牙痒痒。
听着两人拌嘴逗乐,孙凝把窗帘撩起,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更多的时候则在掩嘴偷笑,弯弯的眼睛暴露了小姑娘的雀跃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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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安望着眼前的千米长阶,终于明白刚才孙冉那句话是何所指了。
“这,这座山……都是你家的?”
“不是。”孙冉摇摇头。
“哦,吓我一跳。”
“是这附近的山,都是我家的。”
“……”巍峨群山,何止万亩,宁安呆望长阶,只是无语。
“别看了,走了,马车从这里可上不了山的。”看到小弟居然这么不争气,直接看傻了,孙冉驱马把他撞醒,示意他该跟着大姐走了。
宁安听话地跟上,但眼前的现实实在太过冲击,接下来山道盘桓,眼看清涧落水、云亭烟霞,想着这山光风貌尽属一家,便始终无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山道攀延,复行许久,车队转过一道岩壁,众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幅壮美景象映入眼帘,这惊变只在转身一瞬,刹那之间:
及目处群山掩映,围成深谷,一道断崖之上,瀑布流挂,平地处清河蜿蜒,九曲回转,形成星池湖泊;巨石林木,飞檐楼阁,隐于烟岚……这等仙尘幻境,无论是否初见,同样无可抵御,震撼心灵……
随着众人前往山谷,宁安犹觉昏昏然,此处崇山峻岭腹藏千秋,真是令人始料未及眼界大开。
“怎么样?漂亮吧!当年孙家的先祖偶入此地,观其山水‘非凡明秀,世外藏龙’,便在此开山修岭传承了孙氏一脉,至今生息不绝已有千年……”注意到宁安眼中的陶醉,孙冉颇有自豪,谈及先辈更是神采飞扬。
“恩,从前看书上说‘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来应该就是如此了,孙家的先辈能够在这里造出此等仙境,当真了得。”这一刻惊奇过甚,宁安早已看花了眼,若不是当着众人不好下手,真要试着抽自己两巴掌看看是否身在梦境不知几何了。
“不对哦,小安哥哥,这谷中的楼阁可不是一代就能建好的,最开始的时候,或许也只是一间茅屋一道栅栏而已,只是后来一代一代的孙家传人世居于此,每一代人都一点一点的改造山谷修建家园,今日开一池,明日造一阁,这样集微而广,历代相承,共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才能有这般风光。”听到宁安误以为整座山谷都是由孙家先辈建成的,孙凝笑着伸出脑袋解释道,又用手指着远近的楼阁做比较:
“小安哥哥,你看,这些楼台新旧有别,风格各异,遗留了不同时代的建造特征。”
宁安顺着孙凝的手指望去,发现果真如她所言,只是整座山谷总体布局十分精巧,使这些风格差异的建筑得以交错相容,衍生出一种集千古之大成的恢弘气韵。
临近山谷,云开雾霁,便有阳光透入,照射着不远处两面古老的玉壁,让人可以看清上边沉淀的色泽和深刻的文字——“薪火传千世,明光照古今”,玉璧下则是等候多时的孙家族人。
于是车队向着玉壁缓缓前进,很快便与迎来的族人相会,宁安看到,为首的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而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面容未老,但两鬓却已染上霜白。
“大哥,辛苦了。”谷中的孙家族人数以万计,当然不可能全都出来,此刻在场的都是族中地位尊崇的老人和身居要职的执事,而最先迎上前的自然是孙烈的兄弟、孙家的二号当家人、同时也是孙凝的父亲——孙燚。
“二弟。”孙烈翻身下马,看着弟弟十六年前霜染的鬓发,心中一痛,伸手按住兄弟的左肩,沉声道:“凝儿的病已经好了,这十六年的心结也该是时候解开了。”
“恩。”兄弟连心,孙燚又岂能听不出大哥话语中的意思,他低垂的双手死死攥紧,强抑着汹涌的情绪,自十六年前铸成大错,那悔恨和自责几乎毁了自己,天人永隔的妻子,身患绝症的女儿,这一切,都让当年风华正茂的自己一夜消沉,尽去锋芒。看着这些年从未责怪过自己,在惊变后又独自撑起家业的大哥,孙燚双目酸涩,哽咽难语。
“谢谢你,大哥!”待见到刚叫了一声“爹爹”就情难自禁、喜极而泣的女儿,孙燚终于动容,万千的感慨终化成这简单的这一句话,来了结这滋味难言的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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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洁的书房后,一间雅致的静室里,孙燚看着眼前的灵牌,一动不动,已经过了许久,宁安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后,看着这道背影,他知道,在这美如仙境的地方,却有一个让人灵魂苍老的故事。
“小安,你想要听一段往事吗?”这回忆,便由一个打破沉默的声音讲起。
三十六年前,瑶州孙家喜添一名男婴,当时的家主欣喜不已,便取骄阳之火——“烈”字为长子命名;两年后,孙夫人又诞下一名龙儿,亦取“燚”字为胞弟之名。十六年后,兄弟俩长大成人,一身阴阳两仪神功,配合娴熟,心意相通,对阵切磋鲜有敌手,未及弱冠便已名满天下,世人时称“孙氏双壁”,是真正的少年英杰。再后来,兄弟俩兄长成婚继承家业,一年后喜得千金,取名“孙冉”;而弟弟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两人不久喜结连理,之后居于临京故土,每日添香画眉,琴瑟和鸣……
一直到,十六年前……
那时,孙燚和夫人完婚一年,妻子腹中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同时自己玄功精进隐有破关之势,当时的孙燚意气风发,只想赶在妻子临盆之前取得大成,从而引来众人惊叹、更可双喜临门,所以每日除了对妻子关怀备至之外,更是克夜勤练武功,却不想急于求成,以至酿成大错。
这一夜,孙燚安顿下妻子,又独自来到静室修行,近几日,孙燚感觉自己距离突破只有一步之遥,但不知为何却始终不得要领,难以越过,心中不免有些浮躁,今晚再次尝试,依然感觉契机若隐若现,勾得心头火起,于是强行运功冲击瓶颈,却不想这般冲动正好犯了修行的大忌,等孙燚渐渐发觉不妙,想要收功调息时,却不想体内真气已经开始混乱不听使唤,全都疯狂地逆行、冲击经脉,这两个月种下的积弊一旦爆发,就变得再也难以压制。
就在孙燚走火入魔最危险的时刻,静室的门却突然被打开,而这时他已经六识模糊,整个人如坠狱海,浑身的经脉都像被灌入了烧融的铁水,剧痛钻心,迷糊中只感觉有人将双手抵在自己的背心,接着一道道疯狂奔涌的真气就被慢慢引出,等到他意识逐渐恢复,艰难地回过头,才发现刚才施救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她为了解救自己,不顾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强纳了乱走的真气,现在心火焚身,情况十分危险。
看到妻子被自己害成这样,孙燚懊悔欲死,急忙抱起她呼救,后来多亏了孙家上下全力施为,这才保住了妻子连同腹中胎儿的性命,只是这暴走的真气实在太过厉害,尽管只是短短的时间,但妻子的身体已经受了重创,恐怕再无法安全地生下这个孩子了。
孙燚守在妻子的床前,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脸上满是泪痕,这是他有生以来极少地几次流泪,他的妻子却只是温柔地看着他,吃力地握着他的手,眼里没有一丝的后悔。
接下来,孙燚时刻守在妻子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他知道她的身体有多么虚弱,虚弱到已经不可能活着生下他们的孩子,他想让她活着,所以无数次劝她:“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吧,等你的身体好起来,我们再生一个,好吗?”可是都被她笑着拒绝了,她知道他是在骗她,他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撒谎,他这样笨拙地欺骗自己,因为他爱她,而她知道,这,就足够了。
“打掉这个孩子,我可以暂时活着,或许一年,或许两年,但是这一生,我都不能再给你留下什么了,当我死后,你会来陪我,我知道,但我要你活着,和我们的孩子一起,这世上不会有一个母亲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好想和你一起看着他长大,但是我不能了,我要你帮我照顾她,爱她,就像你从前对我做的承诺。”抱着襁褓里哭泣的女儿,握着妻子冰冷的手,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孙燚跪倒在床前,泣不成声……
“凝儿的娘亲生下她,只来得及看上女儿一眼便去世了,她满心以为孩子能够健康成长,离开时脸上都带着笑,可谁知道那一晚她冒险救我,体内被真气侵蚀,虽然竭力护住了胎儿,但周身阳脉俱焦,不知不觉寒毒郁积腹中,也遗留给了凝儿,所以这孩子甫一出生,就体弱虚寒,若无良药,即便得神医妙手也难以活过二十岁;若是不能治好爱妻舍命护存的骨血,他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娘俩。”谈起往事,孙燚语气伤感:“所以这十六年来,孙家穷搜天下,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月前南方传报‘寻得至宝’,消息传来我不由欣喜若狂,只想女儿的病终于有救,但怀璧其罪,这宝物出世也引来魔渊觊觎,大哥为求万全亲出瑶州,这才有了边境凶岭那场恶斗,哼!魔…渊…”说到这里,孙燚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平息怒火:“之后我收到大哥来信,告之了当时的情形,那日对方设局要挟,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宁可玉碎也不让奸人得逞,但若真是如此,我孙家千年基业该由谁来守护,我和凝儿又怎堪面对这样的结果……所以小安,你当时那一箭,救下的,是整个孙家!”
“燚二叔,我……”听这话又有要道谢的意思,宁安不敢生受,照例准备推辞。
可没等宁安把话说完,孙燚就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目光已有了长辈的关怀:“嘿嘿,你这孩子,真和大哥说的一样,优秀谦怀,跟当年的我完全不同,唉……若是当年也能这样,不那么争强好胜,也不会有如今这许多悲怆。”
“燚二叔,往事已矣,小安想,凝儿的娘亲倘若在天有灵,知道女儿的病已经好了,应该也是十分高兴的。”
“恩,这十六年的心结解开,我和凝儿都要谢谢你。”
“燚二叔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凝儿文静可爱,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只是帮了这么一点小忙没什么的,况且烈叔叔带我来京又教我武功,小安已经感激不尽了,如果旧事重提,心里反而自觉惭愧不好意思。”
“唉,好吧,你这孩子……不过,既然大哥传了你两仪心诀,那么燚二叔也传你一套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