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邮,咸阳东北方向。一处壁角斑驳的小院落孑然伫立。
院落之中,枯叶凋零的梧桐树下,一位长衫白须的老者岿然站立。老者面色有些苍白,容颜亦略显憔悴,只是此刻,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天际,眼睛里闪烁着与衰老的脸毫不相称的精光,七尺之躯,如同身边的梧桐树一样,傲然挺拔,仅仅从背影,隐隐让人感受着一种睥睨苍生的霸气。
“爷,国君派使臣求见!”老管家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终归,还是来了……老余,替我更衣,见使臣大人!”
土坯搭构的大堂,狭窄而长。寥寥几张藤椅,对称地拜访在侧。此刻,秦王的使臣正在等候。
见到老者从大堂外款步走进,使者的眼神里不觉充盈起了丝丝崇敬,却也悄然闪过一抹悲恸。
“武安君大人,久未造访,别来无恙?”
“陈大人,万万使不得,白某早已不是武安君,区区士伍,岂敢有劳陈大人挂心!残破之躯,不敢有恙,哈哈……”
“武安君说笑了。见武安君精神矍铄,风采依然,真是羡煞我等。诺,你们都下去吧,国君口谕,我待传于武安君。”陈大人挥手驱散身后的侍者,“退出门外十米,严格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入!”
很快,大门紧闭。堂内,只留下老者与陈大人。两条藤椅,对面而坐。
“陈大人,无事不登堂。让我猜猜你的来意——国君,已不容我了吧?”老者目光如炬,仿佛洞穿了陈大人的来意。
“白兄,我……”陈大人刚想解释,却被老者挥手打断。
“陈大人,你不必多说,国君久不召见,今日派你来,我已经猜想到了原委。无怪乎,如今朝野奸佞当道,我一早料到了如此结局,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罢了,如果这真是国君的意思,我断不会让你为难。只是嗟叹,想白某一生纵横沙场,最后却成为佞臣贼子的踏脚之石。”
“白兄,”陈大人缓缓起身,神情肃然,“请恕我谋逆之罪,既然白兄明知留下是绝路,为何不选择离开?以白兄的本事,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离开?哈哈哈……陈大人,我很感谢你来送白某最后一程,但是刚才的话,我就当你在说笑话!白某一生拔城无数,屠敌百万,仇敌遍布天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怕死?岂是白某本色!白某自小为孤,座下无嗣,不知亲情;征战四海,未曾迎娶,不知爱情,今生铭刻于心的,只有君臣之情!兄弟之情!白某一介武夫,蒙秦王看重,临危受命,一生辉煌皆因此而起,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为报!你今叫我走?走去哪?!普天之下,皆为秦土!更名易姓,亦为秦脉!”
说到此,老者怒目充血圆瞪,一身煞气彭涌而出凝而不散,无比的压抑充斥大堂,陈大人面色煞白苦苦承受。
许久,待老者缓缓平静下来,堂内的压抑才慢慢消散。
“适才情绪有些过上头,对不住了。陈大人,你我兄弟一场,白某一生不求人,今有一事,还望陈大人帮忙!”
陈大人重重呼吸了几口空气,面色稍微好转,强颜笑道:“白兄,只要兄弟能做到的事情,万死不辞!”
“你可以做到的。”老者仿佛准备好了似的,从衣服下掏出三卷厚厚的竹简,神情凝重地交付到陈大人手上。
“陈大人,此三卷书乃是白某一生所有,皆尽于此。三卷之中,有天机册一卷,白某攻城拔寨,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的全部心得,全都记载于此,手持此卷,可保大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说道间,老者不怒自威的气势隐隐而出,自信而霸气的神态,勾勒出老者昔日沙场点兵,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绝世气魄!
“另有地残诀一卷,白某今生武学驳杂,皆融汇于此;白某侥幸有一番际遇,若是平常人,择其中一两种武学,练到极致,皆可成为当世武林一方霸主!”
“最后有神农经一卷。昔日神农遍尝百草,医人无数,天下医学尽书其中,心得精华全凝炼在此卷之上,若习之,当为天下医道巨魁!。”
三卷竹简,如同三道粗壮的霹雳,炸的陈大人心神震荡半天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老者,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纵横沙场未尝一败,料敌先机冠绝七国!精心编著的天机册!该有如何了不得!
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剑荡天下,无人可挡。一生武学宝库,地残诀,将何等之惊人!
等等,还有什么?神农经?天下医学尽书其中的神农经?这位还有号称“人屠”,死其手中之人足以将大海填平的杀人魔王,居然身怀杏林圣宝,神农经?!
“怎么,你不信?”看着陈大人目瞪口呆,老者目光一凛。
“不不不,不敢不信!只是,白兄,既然你身怀神农经,为什么国君点将之时,你会抱病在身,而且抱病如此之久?难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隐瞒。此番国君误用奸臣,百劝不回,白某疾辞,实在不愿亲在沙场,白白看着兄弟们送死啊!”
陈大人神情严谨,若有所思。
“罢了,若是白某的离去,能让国君警醒,白某纵便是粉身碎骨,也死得其所。”
“陈大人,白某大限将至,这三卷,希望陈大人替我物色合适人选,传承下去。另有一句话,该是多说:好好物色人选,选对了,可保我大秦至少数代传承,若选错,大秦败灭也就在不远了。陈大人,就拜托给你了,白某一生无妻无子,生平所学若能有隔世传人,也定当快慰阴曹!哈哈哈……”
看着手中的竹简,听着老者豪放无匹的笑声,陈大人真真是呆住了。不留神间,一柄精致的佩刀,从袖口滑落。
“啪!”
陈大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不迭想去拾起,却被老者如风飘过,先行一步取在手中。
“帝——刃!”
两个字,说出来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要知道,老者一生纵横沙场,哪怕是看到视若手足的部下缺手断脚,支离破碎地死在自己怀里,也未曾流过半滴眼泪!那怕曾经一身重伤,骨头差点尽碎也未曾流过半滴眼泪!但是看到这把小刀,老者的眼眶,却隐隐红了起来。
“是国君,让你带来的?”
分明是询问,可老者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微微哽咽的肯定,重重的肯定!
“是!”
重重地坐在藤椅上。一句话,仿佛抽空了陈大人全身的力气。
这把刀,太熟悉了!
当年,自己九死一生取到的一块天外陨铁、花费无数精力亲手打造出的这把佩刀!陪伴自己无数次冲锋陷阵、染血成海,最终作为谢君恩呈送给秦王的佩刀!
却在如今,会成为送自己上路的最后陪伴!
“唉!罢了,罢了……”老者一声厚重的叹息,人也仿佛苍老了许多,“迟暮无悔了残生,除君心疾尽臣伦;此去九阴招旧部,铁马战歌续秦魂!秦王,你的恩,我白起,今天报了!”
刀出鞘,如一道银亮的闪电划过大堂!
赤红的血练,飞出好长,便如同白起适才那声长长的叹息。
是月,初冬。天气,当真是极冷。变得愈加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