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亲吻白云,空气中是飞散的花香。很难想像,偌大的天沐山林木丛生,竟有这样一块人间仙境。这一方茶花园仿佛也萦着雾气,洁净的绿叶上是朵朵绽放的茶花,白中透着淡淡的粉,不胜娇人。
茶花是圣洁的君子,拥有着牡丹的高贵,却不多那分傲人的妖冶。大概人也如花吧!而此时,正单手拖着一朵茶,弯腰轻嗅的少年,一定不曾想过,会有人因为这一幕久久失了心神!
等女孩回过神来,少年已走向另一边的茶花了。不由地伸起小手提起及地的淡绿裙摆,加快脚步追了去。
“师兄!师兄,为什么在这里种这么多茶花呀?”女孩小跑着想要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却在此时轻轻向后回头,柔和的脸庞,清丽的容颜,不似女子却比女子更多风华,一如这山巅的清风淡月。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便漾开在这微凉的气息中,直叫人失了心跳。一大片洁白的茶花之上是他一身洁白的长衣飘扬,究竟是那花蕾之中的仙子,还是那误落凡尘的精魂?
薄唇轻启,却不曾闻见语声,只是这无妨他们的笑意。“青青小心,可别踩着了!这些山茶都是入药的,清热止血甚是有效,也有培植观赏。你看,是不是很美?”唇语,除了兄长与师傅,从来只对她一人说,也从来只她一人听得懂。
“嘻嘻,没有师兄美!”青兮实话实说。
“又调皮了!”云亦看向她,微笑着嗔怪道。
已渐黄昏,两人携手向山间住所走去。
院落前是一方清幽的花圃,空旷的院子里干净整洁,空气中也充盈着满满的花香。白明宇坐在石桌旁,正独自品着酒,见两徒儿归来,悠悠发问:“云儿,前日为师教你的剑法可记会了?”
青兮闻言,一吐舌头,背着身子默默无言。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道:“师傅,不是说三日后检查吗?”
“三日后?三日后响晴丫头到了还能找见你人影?”
“啊?响晴来啦!太好了,我要去接她!”青兮显然只关心自己在意的事。
白明宇看着她随云亦奔进屋的身影,无奈地一声轻叹,捋着长须,复又啜了一口酒,颇有些仙风道骨。
每日的晚餐必是青兮与云亦共同准备的,几年下来,青兮已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师傅就常说她:云儿这辈子饿不死了!饭桌上虽只有师徒三人,却不缺少欢乐,师傅最爱谈笑风生,又常常被云亦一句话噎住,惹得青兮在一旁止不住地笑。
青兮跟着云亦进了他的屋子,房间虽然不大却清新洁净、不染纤尘,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云亦走到窗边,他的小窗旁摆着一盆堇草,幽幽的蓝色,斜阳残照在花和人身上,一室静谧。
青兮有些看呆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轻轻地走近,挽起他的胳膊,头倚靠在上面,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柔柔说道:“师兄,该去沐浴了!”其实,每次这个时候,她都是心痛的,这一句提醒着她云亦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和伤痛,她为他而痛。
云亦只点了一下头却没有立刻动作,欲言又止,似想说些什么。
青兮会意,赶忙摇着他的手臂,抬头拒绝道:“不要赶走我,我会坐在大石头上,绝不回头看!”
云亦瞧见她可怜兮兮的眼神,一声轻叹,无奈道:“青青,你已经长大了!”
青兮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如果长大意味着不能与师兄时刻呆在一起,那她宁愿永远不要长大。“哪里有长大啊,看,我还小呢!”她转到他面前,小手从自己的头上比划到他身上,确实还不到他的胸口。争论又一次以青兮的胜利而告终,其实她知道,师兄只是舍不得她失望。
脚下的山路虽然弯曲幽僻,七年的时间里,也早已被这对师兄妹踏得平整光滑。沿着这条路一直向林深处行去,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一处大石壁,大自然的鬼斧一刀天成,留下了这道天然屏障。而石壁之下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那是一汪深潭,更是一眼温泉,源源不断的热流会从潭底的石缝中向上涌出,因此这里常年有半汤。
其实天沐山零散地分布着许多温泉,可这里环境最清幽,别无旁人进入,云亦喜欢。温泉的四周有许多繁茂的老槐树,枝干一直延伸到潭中央,隔开了一方天地。师傅用槐树的枝干给青兮做了一个小木梯,固定在大石壁上,她实在喜欢。就像此时,她已经踩着只她一人独享的小木梯登上了石壁顶端。她坐在石壁边缘,面朝着来路的方向,她知道此时的师兄一定背靠在石壁上沐浴在水中。说实话,虽然她挺喜欢这块大石壁,但她却不喜欢现在这样,她喜欢向以前那样坐在潭边,把脚伸进温泉里和师兄面对着面聊天。
哎!青兮轻叹一声,最近她颇为苦恼,不知道从何时起,师兄也开始变得不乖了,真有点初来时的架势。居然不让她跟着来这里了!一向疼她的师兄这次却异常地坚决,虽然在她的吵闹下妥协了,让她跟了来,可怎么也不让她坐在潭边了。师兄说她长大了,可青兮不明白,这跟她长没长大有什么关系呢?兴许就是师兄的倔脾气犯了吧!
记得她与师兄师傅刚来到此处,那时他还坚信着她的云亦师兄是个仙人,可师傅却说,师兄不但是个凡人而且还是个病人,他们到此就是为师兄治病的。他说师兄自在娘胎就带了剧毒,生下不久又遭歹人迫害,根本已五脏俱废神经损伤,失声也是那时的事,能存活下来已是个奇迹。他看似与常人无异,却连走路都比常人来得辛苦许多。青兮听来,为他悲戚,又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有一天,在林中目睹了师兄毒发的可怖场景,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之痛。小小的她那时终于相信,她的师兄不是神仙,哪有神仙会让自己那么痛呢?
师傅说,每年那一日,他都要毒发一次,出生至今一直没断过。她常想,一定是师兄生得太过完美无瑕,惹得天神也嫉妒,所以才会给他的生命平添这么多的苦难。从那时起,云亦的痛也痛在了她的心里。她下定决心,要永远陪在师兄身边,分担他的伤与痛。
师傅说天沐山的高温温泉能够活血镇痛、疗治经脉,让云亦每日去泡上一个时辰,对身体定有奇效。可云亦却不愿,任青兮与师傅说破了嘴皮,他依旧立在屋内纹丝不动。
这可把青兮急坏了,在屋里转了半天,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既然人不愿出去,就把温泉带回来嘛!虽然这样人累点,但只要能帮到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就去做,青兮提着小木桶就出了院子。她来到温泉旁,提起一桶水就往回赶。山路委实崎岖,一路上泼泼洒洒,等她气喘吁吁地回到院中,小木桶里的水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师傅惊异地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女孩,问道:“云儿呀,你这是做什么?”
“温,温泉水!”青兮回道,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放下小木桶欲抬手擦一把汗,谁知这一放,桶里的水溅了些许到她身上来。青兮感觉着不对,小手伸进木桶里,水竟凉了,她的小嘴又不自觉地撅起:“什么嘛,什么神奇的温泉,也会冷掉哦!”
她一抬头,发现云亦正立在窗前看着他,脸上看不出表情。说不出为什么,那一刻她就觉得难过,师兄为什么一直不笑呢?他该是笑的啊,他笑起来那么好看。所以,看了一眼那只小木桶,她做了决定,不放弃!
接下来的几日里,青兮同师傅一直在合计着将温泉中的水引到他们的院中。
“师傅,师兄还不愿意怎么办?”青兮坐在石桌旁一边看着桌上的线路图一边托着腮问。
“都把水弄到他屋里了,他要还不愿意就放水把他的房间冲掉!”白明宇放出一个狠厉的眼神。
青兮却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师傅——冲掉了还不得你来搭呀!”
白明宇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像云亦了!没耐心地回道:“听我的,这回准没错!走,我们砍竹子去!”
正当两人起身出发时,云亦却从屋里出来了,全无表情地走近,唇语道:“不必了!”
“为什么?师兄——你听我们的吧,对你身体好!”青兮仰首回道。
“我知道。”云亦淡淡回道,复又看向师傅:“不必再为我费心思了。”
白明宇真的有些怒了,一步上前,也将青兮往前一推,厉声道:“亦,你连自己都要放弃,又何必救旁人性命?”
云亦接着青兮,仍是淡淡地模样,回道:“那片竹林我很喜欢,不要毁了它。”顿了顿,又道:“我有脚,可以走。”末了,他又弯下腰,手轻轻放在青兮肩膀上,说道:“你能给我带路吗?”
青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路是指通往温泉的路,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地点着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独留下师傅一人还愣在院中。
从此,这一段不长的旅程,他们日日一个来回,已经走了七年。
七年,青兮似乎真的长大了,长高了,她有十二岁了。从前,她是那样渴望长大,因为她一直以为长大了很多不懂的事就能找到答案。
譬如,师傅为什么会是天沐山的主人呢?天沐山那么大,为他种树的、养花的、采药的有许多人,为什么只有他们三个住在山中呢?她曾问过师傅,可师傅让她问师兄,师兄却又反问她是不是不想跟他们住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孤单了。当然不是了,跟师兄在一起她怎会不乐意,只是有些想不通而已。这个问题她至今也没找到答案。
譬如,师兄,他的身上也有许多谜:他为什么生得那样美好?又是什么人要那么残忍地对待他呢?师兄说她长大了,长大就要分开吗?还是根本就是师兄不再疼爱她了?可是师傅明明说过她是对师兄很特别的一个人啊!他说云亦师兄从不在人前开口,也从不管别人一丁点儿闲事,可是那日却在药店门口救了她,开口对她说“无碍”。师傅还说她是能拨动云亦内心琴弦的人,真奇怪,她又不会弹琴!
回忆起山间的七年生活,如此真实而快乐,快乐到让她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这之前的自己。偶尔从梦中醒来,她真的很疑惑,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真的是自己吗?细想来,就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迹了。现在,充满她生活的是疼她的师傅和师兄。
坐在石壁上久了,感觉有些无聊,青兮索性躺倒在石壁上,枕着自己的小胳膊仰望着密密的槐树枝叶发呆。她是个调皮好动的人,若不是时时想呆在师兄身边,她才闲不住。但即便如此,她也时常偷偷溜下山。江南沂州是尚国极有名的一个城,天沐山便是属沂州的,距沂州城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去方便。但师傅是不许她下山的,好在她日日与云亦呆在一起,云亦对她无所禁,嘱托几句便放行。也是,云青兮也不是能随便让人骗了去的小女孩,没必要束缚得紧。师傅嗜酒,青兮记在心上,每回从沂州城回来都要带上一点沂州好酒给他,他对着好酒嗔怪青兮几句也就作罢,倒是会时常责怪云亦太过纵容她,云亦总是一笑而过。
至于云亦,他是不愿下山的,他宁愿不与人交,也不想看到别人投送来的怜悯和惋惜,那些他不需要。曾经,他是冷着脸淡漠地拒绝一切,而现在,他笑容绚烂,却仍在拒绝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很美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别无差异。人生,有些东西可以改变,而有些东西却容不得你更改,譬如性情,譬如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