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溶溶,老树葱郁的书院中,一群小少年正跟在先生后头,摇头晃脑地吟着诗词,不知是否真的背记了下来,声音却都是朗朗有力的,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邻近书院不远的地方,却有一片偌大的废墟,阳光照进每一个角落,烈火和浓烟留下的痕迹一览无余。没有人知道,在这片废墟之下,还有一个生命在垂死挣扎。
这是一方暗无天日的地窖,原是贮酒用的,却废弃已久,连一个空酒坛都找不到,有的只是两排受潮腐朽的木架。四处散发着腐败恶臭的气味。
一个少年坐在地上,身子无力地靠着木架,两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两只眼睛仍在转动,任人都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在他的手旁边,横着一截木棒,那是他先前从木架上拆下来的还算坚固的一截。
少年竖耳聆听,终于,那微小的窸窣之声再次靠近。少年立刻警觉,他的身子不见一丝动静,手指却一点一点挪向木棒。他必须要把握这次机会,因为再等到下一次,他怕自己连举起木棒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个月的时间,他早已适应了地窖内的黑暗。观察到最佳的距离,他终于抓起木棒,给了同他一样因饥渴而处在生死边缘的一只老鼠,致命的当头一棒。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窖中,没有水和食物,一个孤单的十岁少年,从担忧到愤怒到恐惧,再到坚强隐忍,生命在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到最后,所有的心绪都已平静,只剩下那本能的对生的渴望,和愈渐升腾**的信念。所以,这仅剩的一只老鼠的血和肉,对他而言太过重要。
地窖的口被封死,再没有老鼠会到这阴暗地来藏身,当然,原在其中的也出不去。少年清楚地记得这半月来与他共处一室的是十二只老鼠,今天的就是第十二只,因为前十一只都已进了他的腹中。
早已没了第一日的恐惧和挣扎,少年迅速解决了面前的猎物。待力气稍恢复一些,他站起身来,仍握着那截木棒,攀上木架。木架是少年之前就挪了过来的,而地窖的出口就在木架上方。少年使尽力气向上敲打着封住出口的木板,一下一下不停息。他每日的体力都耗费在这上面了,今日,他更是不顾一切地卖力向上顶。可供充饥的老鼠没有了,而他的身体也早已透支到极限,他知道,今日若不成功,他必定会死!
书院的栅栏外,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手扶着老树站着,一身破旧的花裙零乱不堪,小手小脸也是脏兮兮的,只有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干净澄澈得出奇,她正静静听着院内的读书声。许久,许是站累了,女孩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开。
有一个去处是她新发现的,那里鲜少有人去,在那里,再没有大乞丐来抢别人施与她的馒头。
女孩脚踩在黑乱的废墟上,她的衣裙和鞋子上又蹭到了新的污迹,可她浑然不觉,仍向着废墟中心去。
找到一处安静地,她坐在颓圮的椽梁上,晃荡着双脚,正在思量着该去哪条街上讨晚饭。
“笃、笃、笃……”一阵不规律的撞击声响起,女孩煞是一惊,忙转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到。她回过身子,嘟起小嘴儿不解地摇了摇头。谁知,片刻后,那声音又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女孩这回一下跳下了椽梁,蹙起眉头细细听着,却惊奇地发现,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女孩虽有一丝惧怕,却仍是睁大好奇的双眼,向着声音的发源处靠近。废墟之下到底是什么呢?她吃力地将堆在上方的焦黑的石柱和瓦砾一点一点地挪开,许久,她的额头上已沁满汗珠,她伸出袖子擦了一把,仍旧卖力地挪着,竟不知那蹭上黑灰的袖子已将她的额头染黑。
终于搬走了最后一块瓦砾,女孩累得气喘吁吁,一下坐到了地上。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块三尺见方的大木盖,那声音正是从木盖下方传来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撞击之声已不如先前沉稳有力,却仍在孜孜不倦地继续着。到底是什么呢?女孩再次起身靠近。
“下面是人吗?”女孩冲着木盖喊道。
木板下方的少年抬起头,动了动喉咙,却仍是干哑而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早已听到了上面的动静,事实上,若不是听到那一丝动静,他不可能坚持到现在。他默默祈祷着,上方的人,千万别在这时走开!
敲击声还在继续,却听不到人的回应。女孩心中的畏惧渐渐扩大,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犹豫着走到近前,使尽全省力气,揭开了那方木盖。
“啊——”地窖中突然伸出的一只污黑的手将女孩吓得跌倒在地上。过了一时,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属于人的手,复又恐惧消退,好奇地起身上前,握住那只手,使起劲儿将他向上拉。
少年伏在地面上,强烈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许久,他一直用袖子蒙着眼睛,纹丝不动。他的身体难受得厉害,心却忽如春至。
待稍微适应了外界的光亮,他才直起身子站立起来。入眼,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定在面前,而此时那个女孩正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全身脏乱,一对眸子却大而纯净,眸中写着一丝惧怕,却更多的是探究的神采。一双在废墟的瓦砾中奋斗过的黑黢黢的小手正攥在一起,无意识地动作着。
在女孩的眼中,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在地下呢?他很高啊,比她高一个头,不,该是两个头。他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嘴巴都裂得不像样了,该是多少天没有吃饭喝水啊?
想到此,女孩突然眉头一皱,转身就跑开。少年仍旧不言不语,目送她离开,却见跑开一段路的女孩蓦地又转过身来,冲他粲然一笑。那一朵笑,是拂面的春风,扫过严冬;是馥郁的花蕾,刹那芳华!那一朵笑,是他生命的甘霖;是他重生的璀璨。直至多年以后,依然是他心中不变的绝美的风景……
不多时,女孩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的手中捧着一块大瓦片。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将大瓦片伸到少年面前,微笑着说道:“给!”
瓦片中原是盛了满满的水。少年用他布满黑垢却泛着可怖的苍白的双手接过瓦片,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急急喝起水来。喝完水,他仍是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几次动了动,却仍旧说不出一句话。
瘦成这样,他该有多饿啊?话都说不好了!女孩想到此,小嘴又撅了起来,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要等晚饭又太早,该上哪儿给他讨吃的呢?
少年只见她歪着脑袋在幽思冥想些什么,不多时,见她眼睛忽而一转,又欣喜起来。她冲少年睁大眼睛,笑着说道:“你,等着我!”说完,又欢快地跑开。
少年看着她在远处消失不见,即又在废墟上坐了下来,一则他实在没有多少力气行走;二则,虽不知那女孩要做些什么,但他愿意相信她,等着她!半月来,他经历的灾祸和罹受的苦难让他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轻信一个熟悉的人!但是,在他重获新生的这一刻,他却选择:完全信赖一个陌生的人!
女孩沿着道路跑了许久,最终进了一处巷弄,这里有一株无主的桃树,当然,树上的桃子早被人摘了去。但是密密的树叶底下还藏有几颗小青桃,不注意绝对看不到。那是女孩几日前发现的,也不知现在熟了没。
女孩站在树下抬头望了望,一撸袖子抱起树干就要往上爬。这一幕落到不远处一个半束着发、锦衣华服、年约六七的小少年眼中,引起了他的注意。
女孩费了些力气,终是爬上了树。她扶着一个枝干向上望去,透过交叠的树叶,她看到了那日的小青桃。嘿!已经红了尖儿,不由地心下一喜:终于可以吃啦!想到此,她瞅准了目标,伸出手儿就去够。
女孩刚摸到一颗桃子,正在欣喜中,突然听到一人的说话声:“你在干什么?”却见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已冒到了树上,与她面对面凑得极近,正眉眼含笑地质问着她。
女孩被这突然出现的面孔吓了一跳,“啊——”得一声向后倾倒,手中刚刚抓牢的桃子跟随她一道坠到了地上。
“啊——”又是一声叫唤,女孩这一跤摔得不清,好在桃树不很高,没有摔伤哪里。她起身拍了拍屁股,发现那少年已驾轻就熟地下了树,正站在她的面前,还是那般笑意盈盈地问道:“你在干什么,偷桃子吗?”
她才不会偷!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此刻她才没心思理会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她转过身去寻找刚刚那颗从她手中脱落的桃子,发现它已滚到了路中央。她正欲上前捡起,恰此时一辆马车飞速地驶过,马蹄儿不偏不倚正一脚踏在那桃子上,不必想,桃子早已稀烂,与尘土融为一体。
女孩呆呆地注视着马车扬起的灰尘,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猛地转过身来,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这一幕,少年自然看得真切,他伸出一手挠了挠头,露出一丝赧颜,走近一步道:“那个本来就不能吃!要不,这个给你?”说着,向女孩伸出了一只手。
女孩这才注意到,他怀里还抱了个熟透的大红桃。那桃子真大啊,比她刚刚摘的要大上好多好多,红红的,一定很甜!
“哝!”晃神间,少年双手捧着桃子又走近了几步。
女孩起初还有一点儿犹豫,忽而又想到了正在废墟中等着她的落拓少年,便一步迎了上来,迅速夺过他手中的桃子,转身就跑,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反悔一般。
“喂,别跑啊!”少年试图叫住她,发现她根本不予理会,遂也跟着跑了起来。
女孩一瞥眼,发现了身后追逐的身影,只当他是真的反悔了,不觉脚下跑得更快了。
虽是甩开了距离,但后面的人还在追着,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女孩一阵焦急,奔进废墟中,快速搜寻着原先的少年。还好,他还在!看到那少年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女孩放下心来,忙走近了将桃子塞到他手中:“给!——我要走了,你给藏好了!”说着,不待他反应,女孩急急看了眼后方,又跑了起来。
“嗳,”少年一着急伸出一只手来,又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他竟说出话来,只是不很清楚。
女孩显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继续跑着,忽的又回过身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迹,傻傻地一笑,却认真而郑重地说道:“不是偷的哦!”说完此句便不再回头地跑远。
少年逆着光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仍紧紧握着手中的桃子,在那处站立了许久。
方才擦汗时,注意到了她左手腕上的一个月牙形胎记,不很大也不惹眼,他却记得清楚!
而那华服小公子此时也追逐了过来,跟着跑过了废墟。再向前,女孩已消失不见。少年停下来,一跺脚,沮丧地垂下头来,嘟囔道:“跑什么嘛,不过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