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贤已经由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状态回来,一切都那么细腻,那么直接,手腕的麻痹,上臂的疼痛,额头前迫近的凉气,甚至从手上握着的断剑,清晰地感受到典锋使刀的路径和力度。
现在是不是已经太迟?!冯贤只是这样想着,却一点后悔也感觉不到。生死都那么的快速,哪里有时间去后悔,去纠正?
呼啦!断剑把冯贤的头发削去了半边,裸露的半边脑袋,仿佛被清晨的阳光和凉风灌满,冯贤的思想像是从一潭死水里面解放出来,又像是一头逃脱樊笼的困兽。
他突然抓着剩下的半截断剑往前直刺,叮的一声那半截断剑也弹了出去,他毅然往前扑去,用身体挡住了典锋的刀!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冯贤不顾身上的伤,一把抱住典锋,跳下山崖。
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冯贤看着像走马灯一样飘过的山体,竟然突然有了一种明悟——他现在还不能死!在杨县狱的父母还没救,跟王莽一家人的芥蒂还未解开,最重要的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不甘心!
天渐昏暗,一个鬓发衰白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山路的一头,渐渐地向刚才打斗的地方走来。
“……咦?!”
中年人发现了地上的断剑和剑鞘,连忙加快脚步,想去一探究竟。
“爸爸,我累了!”钱倩撒着娇,搞到钱方毫无办法,只好坐下来生火。
钱倩又像前几天那样,坐到火堆边,默默地烤着火。这几天他们在解县的山里游荡,风餐露宿,带的干粮都差不多吃完了。
钱方也不说话,呆呆地看着火焰出神。
“爸爸,我们都已经找了十来天了,你看,带来的食物都不够了!”钱倩鼓着腮,给钱方看已经见底的袋子。
“……”
“要不明天回村里去吧!别说洗个好澡,休息一下,就算是补充干粮也要啊。”
“……哦?!”
“爸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钱倩已经很生气了,她叉着腰,瞪着钱方。
“嗯……嗯?什么事……”
钱倩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这个爹无可奈何。
“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呀!如果是我,一定会十分有把握才打这个赌呢!要不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名声,不到一眨眼就没有了呢!”
钱方索性装听不见。
钱倩真的忍受不了了,走到她爹前面,摇着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钱方像是赶着苍蝇一样挥着手,感到出门带着女儿真不方便。
两父女就这样坐在火堆旁,钱倩玩着自己长长的头发,又说:“你的胆子真大啊!”
钱方哈哈大笑:“你爹别的可能不行,但是胆量真的很大!”
“难道只是因为有胆量才这么做的不成?”钱倩觉得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连她爹也不例外。
“嗯!可以这么说。”
“唉哟!担心死了!”
当初,钱倩心想他至少有点自信,所以暗中还认为可以信赖他这下子,现在她可真开始担心了!
——疯了吗?
有时候,精神有些失常的人,会以为自己就像伟人一样,而高估了自己。以他爹之前的所作所为看来,搞不好就是这种人。
钱倩开始怀疑起来了!
可是,钱方仍然怡然自得地烤着火,既不去前面查看一下那个战斗的痕迹,也不再说一句话。
天色已经漆黑,让人迷惘。
“半夜了吧?”
钱方突然喃喃自语,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时间。
“是呀!马上就要天亮了!”
钱倩故意这么强调。
“奇怪……”
“爹啊!您就别折磨你女儿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冯贤吗?”钱倩一脸讽刺的表情。
“是啊!”
“谁会送上门来束手就擒呢?”
“不,不是这样。人的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人的本性绝不喜欢孤独,何况是被周围所有的人鄙视、追赶,又被困在冰冷世界以及刀剑之中的人?……奇怪?……看到这温暖的柴火,应该不会不来呀!”
“这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吧!这几天你连冯贤的头发都没见到呢!”
“不是。”
突然,钱方声音充满自信地摇头。他一否定,钱倩反而略感欣慰。
“想必,河东的冯贤一定来到附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们是敌是友?他又无奈,又疑神疑鬼,也不能开口问我们,只能躲在暗处偷看!只要我们给一些信号给他,他一定会来的!”钱方这般的自说自话,让钱倩感到十分反感,想到自己被这个糊涂爹逼着嫁人,又得陪他来这种鬼地方抓冯贤,不由得心头火起,狠狠地盯着钱方。
钱方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地说:“真可怜啊!想必冯贤也不好受吧!我看他得罪了不少人,或许送进监狱里面才是合适的呢。”
说完之后,钱方看了看女儿,然后思索了一会,又说了一遍:“嗯,的确是送进监狱比较好。”
钱倩站起来,正想要辩驳,钱方伸手打住,说:“要不你吹一首曲子吧!”他指着插在女儿腰带上的笛子。
钱倩赌着气说:“不要!”
钱方瞪了女儿一眼,钱倩低头不语,然后拿起笛子。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踩着七个洞孔跳着舞。
钱方随着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声音,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流水,穿梭在溪谷间,悠游在浅滩中。而当笛音上扬的时候,整个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苍穹,与白云嬉戏。接着,天地之声相继而出,犹如萧飒的松风,低吟着世事的无常。
钱方一直闭着眼,听得入神。这令他想起以前,钱倩的母亲坐在河边吹着笛子,突然停下,回眸一笑,让他结束了浪子游侠的生活。
钱方如此感受,悲从中来。
虽然没掉泪,他的头却渐渐地埋入两膝之间,两手忘我地紧抱着膝盖。
火堆在两人中间,已快燃尽。钱倩的脸反而变得更红,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当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
良人何处?真爱何在?笛声在空中呼唤着。听起来像在怨叹未曾出现的情人,缠绵地述说着她内心的伤痛。
这不是矫情,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是那种幻想着美好生活的年纪,情窦初开,对爱的理解也许更加感性,更加直接。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无端的哀愁。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钱倩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般的声音。
钱方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吧!”
钱倩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老爸,你该不会疯了吧?自言自语的!”
“你没发现吗?刚才冯贤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果然有一个黑影,藏在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