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遮天蔽日,不,这里或许没有天日,越来越大的白雾,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从进到石门的那一刻,乐暖就感觉天色好像突然变暗了。这也许是外面白雪皑皑的缘故?
还记得江南那个最凄冷的夜?他混迹于江南的大街小巷,讨饭,有时也偷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冬天的日子尤其难捱。江南的冻雨初停,大雾像一个大碗扣了下来,笼罩出一个孤独而黑暗的夜。
他被几个同伴打得半死,因为他不肯向一个大孩子服软。他衣服被剥光,赤身裸体躺在一个胡同里。天气很冷,但又像是非常的热,他一边哆嗦,一边却燥热得受不了。
冷雨一滴两滴落在他额头上。也许自己真的要死了。他自小流浪在街头,从不记得爹娘是谁。他打过别人,但更多的是被别人打。他有许多次都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
仿佛看到那些侮辱、谩骂、拳打脚踢都一一呼啸而来,他递出了自己的剑,最普通最缓慢的招数,但却是他用来杀人的招数。
是涵风救了他。当涵风在那个冷夜,打着油布伞路过那条小巷时,他已经发了高烧,昏迷了过去。
自那以后他跟着涵风学武,行走江湖。半年后拜见了涵风的师父,从那以后涵风成了他的师兄。
他们两个一起执行师父的命令。而师父的命令从来都是简单直接,写在小小的一方白纸上,时间,地点,名字。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师父给定的时间、地点杀掉名字的主人。
他们杀掉的有高官,侠客,有男人,女人。他们从未违抗过师父的指示,直到上个命令。在暗夜的客船上,他们遇到一个逃跑的少女。这个少女穿了朴素的衣裳,紧紧攥住了一个蓝花小包袱。身上有一把匕首。
她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一个官居五品的恶魔,要自己出来寻觅运气,好的话会有新的天地。
他们伪造了杀人的现场,将这少女悄悄地送到了临安一处尼姑痷堂里。
这件事的后果是涵风被挑断了右手的手筋,他们双双逃了出去。幸亏救助及时,涵风的右手没有废掉。但从那以后,两个人没有再听取师父的命令。
现在他走到了哪里?前路仍然是迷茫的雾气。他徒劳地用剑一划,要劈开一条路。雾气果然向两边一荡,但很快地聚拢在了一起。
他清啸一声,斜斜向上掠起了三丈之高。还是浓浓的雾。但是东南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丝松林和青草味道。
他没有犹豫,直接掠了过去。他要走出这团雾。
小杏展开手中的一个羊皮小卷,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一张图,亭台楼阁,纤毫毕现,但在迷雾里,却毫无用处。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道:“我们朝右走。”
“为何?”涵风问道。
“你一定因为小乐,乱了方寸。”玉扇儿温温柔柔说道,“难道,你没有听到,右边有隐隐约约的流水声?”说完这句话,她右手持剑,率先走了过去。只不过三步之遥,却立刻无声无息地,仿佛淹没在了一团虚无里。
“盈盈!”涵风提气纵身,追了过去。但迷雾重重,三步之外,他已经找不到盈盈的所在。
此刻的她,正在缓缓下了台阶,来到一处小园之内。雾气仿佛淡了好多,模模糊糊地能看出远远有一棵杏树,杏树旁边立了一架秋千。
“我在临安的城南旧舍等你,你莫忘了。”卫千冰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她怎么会回到了这里?
“我不会去的。”她不觉之间重复了一句。涵风去了哪里?自从她第一眼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清俊男人,于月夜静立在她的窗外时,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深深地爱上了他。爱上他所有的一切。
在第二天的相见时,她忽然觉得卫千冰似乎有些太黑,又似乎有些呆傻。他有一样不是-来得太早。无论早晚,有时候哪怕差一步,就是一生。
眼前的白墙灰瓦,杏子成荫,一架秋千,是卫千冰为了讨她喜欢特地装好的。她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了那秋千的踏板。然后轻轻放了手。秋千绳悠悠荡荡,仿佛是有风,又仿佛是刚刚走了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段青春无忧的岁月。
涵风仍然在寻找,他在迷雾中似乎是到达了一处大大的庭园,只是亭台楼阁,都掩映在迷雾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柳盈盈去了哪里?
他忽然想起,月夜的清风撩起帘幕,他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又想起了江上小船里盈盈微微打量的眼睛。他讶异于是什么让这个拘束在闺阁里的女子爆发出这样的勇敢。
他那晚多喝了一点,御风飘荡之际,不由得停在那后院的小楼之上,也许是月色太好。
他要为自己的随意负责,也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终于背叛了他的师父。
冲破那一层茫茫的雾气之后,那年的雪下得如此之大,当李氏姐妹纷纷离开他,各奔前程之后,他忍不住深夜纵身上了城门,解下那个头颅。头颅上都是雪,里面则结成了冰。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头颅的脸面血肉模糊,而脖颈处没有那颗痣。
他在深夜里想大笑一场,又觉得难以置信。当背心一凉,被点中穴道时,他才发现大雪的夜里,忽然站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指那头颅,简短道:“有人出钱要我救这人的命。你愿不愿跟我走?”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他走上了雇佣杀手的不归路。长达二十年的杀戮生涯里,在冻雨夜里救起那个濒临绝境的少年,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救赎。
他没料到的是,乐暖更忠诚地执行命令,更飞速地选择转变。他们一起背叛了师父。
现在师父仍然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说,冷笑着看他。
“你说,乐暖在哪里?”
“今夜,这里,林枫,李幸,柳盈盈。完成这个任务。自然告诉你。”
“是!”他应声而后,指尖一弹,几枚小箭激射而出。对面人似乎是惊奇,又似乎是不信,低头一看,一枚小箭已经深深地插入了自己左胸,只留下一枚小小的箭羽。他倒了下去。
浓雾好似突地散开,涵风身姿轻扬,他朝着前面飞扑过去,脚下掠过了无数的莲花莲叶,莲花是迷茫的白色,莲叶是深深浅浅的重重碧绿。
他的目标是莲塘前面的两层楼阁。劲风卷过帘幕,他看到一双静静观察的眸子。而天空中,不知何时挂出一轮明月。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月亮,一模一样的她。
“盈盈?”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对方微微颔首,朝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他情不自禁地踏入这场迷乱里,即使是一个梦境。
不过片刻功夫,小杏发现,现在只有林枫和她在一起。
“我这样做,你可还满意?”小杏静静问道。
“你已经长大了。”林枫摸了摸她头,赞赏地道,“那几个人不会有事吧?”
“其中有一个是我大哥。”小杏道,“但李家的秘密,却是由我一人来传承。”
“让他们在这迷楼里一醉,叩问叩问自己的内心吧。”
“李幸,你呢?你自己呢?你可曾想过问问自己的内心?”林枫忽然道,两人已经到达了九华宫。
此处楼阁亭台,极尽富丽精工,宫殿廊下,随意种植着魏紫、姚黄、欧碧、照殿红等诸般名品牡丹。
大殿朱门无声自开,仿佛已经等待了许多年。小杏非常笃定地踏了进去,却不由得愣在了当地。
“你说国主的宝藏都在这里?”林枫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露出个古怪的表情。
“也许许多年前,已经被人拿走了。”
“可当时国主延请大巫师,以宗族血脉起誓,只怕当世除了我,谁也无法轻易进来。“小杏纳闷道。
“可这个处所,即便巧夺天工,也非南唐之物。也许当初的宝藏,早就被人盗走。”林枫仿佛卸掉了心头重担,这时开始了冷静的思考。
“你是说,也许在我出生之前,这批宝物已经被盗走?”小杏似是还没从方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也许这批宝物,从来没有放进来过。”林枫假设道,”更有可能的是,这批宝物可能根本不存在。”
“可当时明明国主告诉了我的父亲,并要求我们世代保存这个宝藏,时机一到,便可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