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踏上堤岸，就听到有人大呼道：“素儿，救我一救！”方才那王权，被牢牢地绑在了旗杆之上，头发凌乱不堪，一边脸面肿得老高，看起来斯文扫地，不复当日风流潇洒的模样。
“王大人，这个地方才是你应该驻守之地。如果我军大胜，我们自然放你归去；倘若，你陈尸此处，也算对得起你手中的兵权。”
“贼丫头，说什么要嫁给我做第四房小妾，如此戏耍于我！”
“有这回事？”虞允文忍不住看了看两个人。
“他总比你年轻些，而我也总要嫁人的。”李素瞥了一眼虞允文，淡淡道。
两人刚下了江堤，营门口等候的林枫道：“虞大人，粮草已到，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我忽然知道你是谁，你姓林，那这小姑娘一定姓李，对么？”虞允文心中一动。
“我是李幸。”小杏第一次讲出自己的名字。
三步之外站立着一个女子，三十许人，若论面容，与深宫的李妍一般无二，但眉目凌厉，表情坚忍，却又和李妍判若两人。
“我是李素。”
“大哥去了哪里？”小杏问道。
“笨丫头，你守不住故城，他自然是守住那里。”李素道。
“难道金狗也在寻觅这个故城？”李素却避而不答。
正是正午时分，五艘大船上卸下说不清的粮草辎重。虞允文正在江堤上,召集了仍未远遁的江岸村民。
“金狗夺我燕云，百姓奔逃汴京；占我汴京，百姓南下淮西；占我淮西，百姓颠沛流离；今欲占我江左，尽取江南，诸君何处可奔？不若背水一站，与长江共存亡！”
投军者有三千许人，无论新军旧军，每人新衣一套，兵器不论。当晚虞允文统计军队，约莫有一万五千之数。
虞允文依照李素之教，骑兵列于南岸，人不下马，随时备战；步军分为五队，一队在江中船上，两队停泊在东西两侧岸边，另外两队掩匿山后。领奖美酒干肉纷发下去。
虞允文道：“此战事关大宋生死存亡，百姓生死存亡，大家戮力同心，战后痛饮巨杯！”
众军士衣暖腹饱，甲胄鲜明，兵器齐备，他们静静等待这决定大宋命运的，决定百姓命运的一战。
时近午后，江风烈烈，一路向北。未时，金鼓大作。
金人为首的十艘大船，顶风前近，缓缓地靠近南岸。后方高台上有人笑道：“宋猪怯弱，只怕人早已跑光了。”
说话的是个中年武将，一身金人打扮，侍立在高台正中的一把大椅子的右侧。
椅子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高大结实的身躯上罩上一领锦袍，眉目深邃，眉毛间紧紧凝成了一个川字。
“苏大人，若是这次成事，中原江山，尽落入我完颜亮之手。”
金军大船快要靠岸。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三尺，金军的大船终于靠了岸，放下了甲板。
陆陆续续有几队金兵跳了下来。他们首先看到码头上绑缚了一个人，这个人疲惫饥饿不堪，看到他们，惊骇得面色都变了。
“你是谁？”
“下官王权，家中尚有老母稚儿，请诸位军爷饶命，饶命！”
这几个金兵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为首的一个转身一个手势，船上的金军放下更多甲板，纷纷上岸。
正在这时，几只长箭激射而出，其中一支箭，破空而去，带着呼呼风声，将刚刚登上甲板的一个将领服色的金将，射了一个对穿。
随后，大批宋军冲杀了出来，由一个女子率领，所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刀，与金军砍到了一处。金军一向所向披靡，他们再也料想不到，自从金军南下，宋军一溃千里的姿态竟然在此得到了根本的扭转。
他们甚至怀疑眼前的不是宋军。自从南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悍的军队。金兵刚刚踏上长江西岸的土地，转瞬成了尸体。
前头几艘船遭遇伏击以后，金军很快有了反应，船上迅速驾好弓箭，掩护军队登陆。当头批江岸上的金兵陈尸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渡江之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杀到临安城过除夕，这曾是金军将领给出的承诺，如今看来，比家乡到长江的距离，还要遥远，而从呼吸到死亡，好像就是从船上到江堤的距离，一个甲板的距离。而临安城，同样是遥不可及。
他们看到南宋的百姓，在江堤上，延宕无际，虽然衣衫褴褛，但群情激愤，为自己的军队助威。他们往来奔走，为自己的战士传递最为需要的物品。受伤的宋军，很快被担架抬了回去；而百姓之后，迅速出现了新的宋军替补，他们甚至看到，有的百姓立刻拿了刀枪，冲了上来。这是正义的防卫。而他们是野蛮的侵略。
不到半个时辰，三只靠岸的战船，兵士折损大半，江面泛起暗红色，远处夕照，
江面一时是绿，一时化金，一时又像说不清的暗红色。他们的军士，凡是受了伤的，不是被砍射倒地，就是失足落江。十一月的江水虽未结冰，却无比寒冷，而金军兵卒，大多不是游泳的好手。
当然宋军也有伤亡。他们像是不要命似的，倒了一拨，重新有一拨补充了上去。江堤很快被染红。这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从金兵踏上堤岸开始，这场厮杀也拉开了序幕。
宋军没有号角，没有击鼓，他们是沉默的守卫者和杀戮者。而位于江正中，拼命抵挡宋军箭驽的船队，忽然遭遇了新的伏击。
时近深夜，黑色的船只披了夜的外衣，好像一支最为锋利的矛，朝向金军的船队冲了过去。这只船队清一色的海鳅船，大而灵活；它们迅速从金军的船队里切开了入口，同时祭出了船上的武器。它们的武器是人，个个手里拿了大刀，还有的潜入了水里，要凿沉对方的船只。
这海鳅船有大有小，大者可容数百人，每百人有十二人负责踏车船只，听堤岸上梆子一响，同时踏动，其速如飞，船外设篱笆，抵御敌人弩箭，又设弩机，投石机，攻击甚为便捷，小者容百十人，行动更为迅速。截入对方船队之中，便迅速发起了进攻。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杀戮之夜。西天上一弯新月，冷冷地映照在江面上，它将几千年来的杀戮和战争尽收眼底。江面上有喊杀声，惨叫声，混合着鼓声，而战斗的人们，仿佛只听到刀刃入肉声，落水声和船凿沉入水的声音。
有个宋军的兵卒张大，今天下午才入的伍。他领到了军服，大刀和弓箭。但他熟习水性，携带了一把凿子以备万一。在双方跳入对方船只，贴身肉搏的时刻，他不惧寒冷，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去凿对方的船只。等他下沉到敌船船底时，才发现此道不孤。已经有十数个人签了下来，像蚂蝗一样附着在了大船底部。
他立刻加入了战斗，一下，两下，当看到江水呼呼地冲入船底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寒冷。
虞允文坐着快船往来指挥，当看到黑色船队杀入金军船队后，他兴奋地哆嗦了一下。李素正在为首的黑色大船之上。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此刻过不得多想。他五十岁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杀戮和保卫，体会到与书本和文字不一样的东西。
以杀止杀，虽然他一招半式也未学过，但他仍然拿了一把剑，遗憾的是这把剑并未饱饮敌人的鲜血。李素到了哪里？
金军遇到了南下以来最为致命的狙击，但他们并没有放弃顽抗的机会。因为，海陵王有命，若有人临阵脱逃，斩于阵前，同时株连九族；他们仍然在顽抗。因为敌人总有懈怠的时候。
谁知江岸上金鼓阵阵，从江边群山的两侧忽然杀出两队人马，朝江岸掩杀了过来。这彻底让他们侥幸的心思破灭。
当死亡的恐惧攫住了这些悍勇骄纵的军队时，他们想到了逃跑。并且不再考虑海陵王的命令。他们向后缓缓收缩着战线。不知道何时，江面上仅存的船只悄悄调转头回退。
海陵王在遥远的高台上看到这一溃千里的态势，当场砍了一个亲兵的头颅，要求传下铁命，退回者杀。但命令还没有传出，他的船队已经退回了岸上。吓破了胆子的金军争先恐后地要回到岸上。甚至来不及放好舢板，他们都克服了寒冷的恐惧，纷纷跳到水里，拼命地游回岸上。也有的人，是被挤到了水里。
当江堤上陆续砍杀了溃败的逃兵时，有些逃兵已经愤怒了，他们操起刀，和自己人战在了一起。马上要有内讧的态势。海陵王停止了自己的绞杀命令，宣布退兵。
他说：“今日临阵脱逃者，人头暂时寄在颈上。大军修整两个时辰，辰时再行渡江。”
溃军在江堤上绵延无际，他们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还能确定地再活两个时辰，于是一个个坐了下来，军需官发来了肉干，面饼，牛乳，给军队补充体力。几乎没有重伤需要救治的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活着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