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一过,打扫卫生的就到了——哐啷啷的。应该是有一个滑轮出了毛病——机械故障。声音清晰而烦躁。因了气血不足在午夜阴气最重之时不能入眠的病人,此刻正趁了阳气抓紧时间休息,可这个声音于他们像极了诅咒。半夜鬼来搅,天明了,人来闹。他们亦是极不受惊扰的一个群体,哪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似醒非睡的眼睛。他们对于人生,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阎王爷没画圈,他们才惶惶恐恐地得以存世,捡了一条命回来,呼吸这早春的阳光,触摸弥漫在病房里的晨雾,睡着与睁开双眼,实在找不出有多大区别。
活着的美好,使他们没有了任何怨气,机械故障的垃圾车每天凌晨准时响起,拉开这个拥有二百五十万人口的城市最大医院的病房的新一天的帷幕。沉重的眼皮,肿胀的手,无数的小蚂蚁在德富的手掌心忙碌,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伸出左手,它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这场灾难与它无关。德富微微一笑,可怜的孩子,他把额头贴着右手大拇指,血迹斑斑的每一个手指都展开笑脸,每一个指甲都被索子拉扯着,巨大的音乐作品在这儿演奏。索子每天无数次被拉开,弹回去,再拉,再弹。这几个活宝,你们快点动起来吧。可亲爱的,他无力多盯它们一会,德富的眼睛不过一会儿就疲劳。血出得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夜里睡不着,还害怕,三儿陪都不行,女人阴气重,更衬出害怕来。跟这几个指头说话,睡不着了,害怕了,没事时,高兴时。好好时的德富哪想到这一层。
拄拐杖的,吊膀子的,躺床上拉屎拉尿的,什么样儿的没有,这儿是医院呀。好好的细胞在死亡,手掌上正上演一曲离别之戏,肌肉萎缩了,丰满壮实砍得断红砖的手掌,永远没啦,无数枚钢针在那儿蹦呀跳呀,又像一群群敬业的小蚂蚁在按部就班地作业。我的个天呀!
“为什么,医院急着,要人交费呢?”
“怕你飞单”
“都,这样了,怎么飞呀?”
“真有下了手术台就抬腿走人的”
“真有呀”
“也有抬腿走不了的”
“那我就,说我,也抬腿,走不了”
“你呀不行,你要说你脚受伤才行”
“是呀,我说手,没受伤,他们,硬是不信”
“没准你要喇叭不响掉头吹,说脚受伤他们就信了”
下次的,有伤无伤,都赖腿,瘸了。德富怨自己,四妹卫生局的,报一声好歹能起点作用。医院也是有灵活的。比如这腿断了,谅你跑不了,他也不催你交费去,人性化。啥叫血的教训?
医院就像一本又沉又重的书,德富在他人生的第四个本命年才得以翻开。既然玻璃能要人命,那装修时要玻璃干嘛。问问那吃了玻璃的亏的哥,哥不是别人,哥掏心窝子话,绝不让你瞎图美观装的——玻璃是啥玩意哥恨死它!医院不知道吗?天知道。
虽然其他地方好好的,可德富硬是走不稳,对摔跤之后发生的事不敢想象,左手总要把点什么才敢动脚。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触觉,哪一样都不能长,三儿做好油腻的大肉,呼噜几下,去掉半碗,歇口气,消灭掉。一天,两天,在垃圾车的引领下,见到那断了腿的,骨了折的,狗咬过的。。。“怎么就没一个断了筋的,齐刷的,肌腱,神经,血管在手腕处断得筋是筋,骨是骨的”
“你这是手外(科)的,怎么给弄到骨科了,抢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