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成肉泥。”
奥克特里凝望着索维娜满是血丝的眼,从她发抖的嘴唇间轻轻的掉出四个字,如细碎的冰屑落在他的心尖上,他分不清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太色厉内荏,亦或是他与她共同目睹了那绞痛心肉的一幕,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他掩饰脸上浮现的恐慌。
索维娜放开手,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轻抚着弗林雅冰冷的脸庞,嘴里只有那三句话。
十二月的拜占庭的确很冷。
昨天午时刚过,卧在床上的奥克特里翻来覆去静不下心来小憩,索性不睡了,仰面躺着看看天花板上的天使壁画平复一下杂乱的心情。
午餐是陪同约翰一世在中央大厅和德瑞斯及几位都主教一起用的,席间他们频频提及索维娜.玛克西摩斯,德瑞斯提起了索维娜接受洗礼完成晋位司祭的仪式的相关细节,奥克特里漫不经心的听着,零散的记得德瑞斯说索维娜的生日是在十二月二十五号。
奥克特里真没看出索维娜比他小。
他们俩的关系好像因为他自以为得意的提议而变得僵硬,她是对他很失望吧。
奥克特里懊恼地抓扯起自己的头发,一道白光照拂着他的脸,他看到了索维娜,在突如其来的白光之中。
切实地感受到了冲击和压迫,奥克特里压制一下胸腔里呕血的冲动,在他打算推开身上的重物时,总是慢半拍的他这次是慢了整整一拍,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人儿已经在砸中他之后的一瞬间翻身而起,跌到地上去了。
“咳咳……索维娜?”
索维娜胡乱的扫视着陌生的环境,目光怔怔的定在侧身卧在床上一手抚着胸口咳嗽的奥克特里身上。
“弗林雅,弗林雅!”
索维娜扑上去拉住奥克特里使劲儿摇晃他,他脱口便道:“我是保哥尔.奥克特里。”
“去救弗林雅!”
从认识索维娜开始,奥克特里眼中的她沉稳优雅,聪慧机谨,总是时冷时热,永远只有两种状态——沉稳严肃雷厉风行,知书达理清高淡漠,没有流露过一丝的慌乱和怯懦。
此时的她,他只想用一个词来形容:疯子。
奥克特里被她吓住时,索维娜她似乎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抓起柜子上的半杯水泼到了奥克特里脸上,刚才那个像疯子一样的索维娜根本不存在似地,奥克特里眼前的人儿,依旧板着雷打不动的表情翻白眼。
索维娜在拖着奥克特里离开别苑时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几句话解释了从昨天她与殡仪车队一起去到陵园开始,到今早她从弗林雅眼前消失的这一天内发生的事。
两个护卫同行,四人骑着马扬长而去。
索维娜一鞭接一鞭地抽打着身下飞驰的马,领路的护卫卯足了劲儿才勉强不掉到索维娜的后面去,而奥克特里骑的是“驴”,怎么追也追不上前面的人儿,很勉强才能保证她在他的视线里。
即便是这样的速度,他们也花去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找到被袭击的马车。
“弗林雅,弗林雅!”索维娜找遍了周围也没找到弗林雅,地上除了死去的马流下的血,再无别的鲜红装点这焦黄的土地。
“陛下——”护卫伏在奥克特里耳边说了什么,奥克特里脸色大变,快步走向索维娜拉住她的手。
“快走。”
“我不走,你们两个到附近再找找有没有线索。”
那两个护卫为难地低下头,异口同声道:“我们要保护陛下的安全。请您立即上马。”
“……应该不会错,劫下你的马车的是游窜的保加利亚人,你说有三十人左右,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
索维娜点点头,同他们撤回临近的一个村子里,等待骑兵团到达。
弗林雅,你在哪里?
天空中爬满了阴沉沉的灰云,指甲大小的一片雪花悄悄飘落到索维娜的头顶,紧接着,更多的雪,一发不可收拾地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天空上飘下,游荡在泛着血色的大地上。
视线可射穿的范围在以一个难以掌控的速度迅速地缩减,当那个不是很清晰的轮廓越来越近时,索维娜忍住了用杰布拉辛的羽毛刺出去的冲动——她以为那是普蕾格。
还没到索维娜面前,那个人影就倒了下去,索维娜身旁的护卫挎着刀快步上去。
“大人,是弗林雅。”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弗林雅自己回来了。索维娜快跑上去时,护卫正脱下身上的袍子将弗林雅包裹起来,“快回,她冻僵了。”
护卫脸色极为难看,他横抱着弗林雅,让她的脸埋在他的臂弯里,不让索维娜看见。
“大人,让房里的人都出去。”踏进温暖的屋子,护卫一脸的严肃,直到所有的外人都离开,只剩索维娜赶不走的奥克特里一个人,护卫这才把怀里的弗林雅轻轻放到了床上。
“陛下,这里交给索维娜大人吧。陛下!”
奥克特里看着僵硬在床前的索维娜,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而护卫一再劝他离开,他也只好前出去。
看到弗林雅一脸的青紫淤血,索维娜还是勉强受得住,她没有那么天真的以为弗林雅会平安无事的站在原地等她回来,最坏不就是死吗?
当她解开裹在弗林雅身上的护卫的披风时,她的手停住了,身体一点点僵硬。
弗林雅一身长袍撕得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脖子以下……
索维娜轻轻退下弗林雅身上的衣服后,端来房里一直备着的热水,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去她身上的血痕和泥污,如果水能将她洗干净,该多好。
因为弗林雅一直没有清醒,索维娜不得不再一次乘上了马车,一如前几次,只要她坐了马车,不出点事就会诡异得让她以为这车会平稳地将她送下十八层地狱。
“是她拖住了那些暴徒让你逃走的吗?”
奥克特里的话,比马车翻了,比普蕾格抱着她去撞车厢,比马车拉着她下地狱,还要恐怖。
心脏被铅水注满,沉重得将要崩裂。强大的肌肉休克前,成功地将它们压入每条血管,游遍全身每一个细胞。
奥克特里识趣儿地闭上嘴不再吐一点声音,他有点害怕坐在他旁边的索维娜,他很害怕她会用她那双交叉在膝盖上的僵硬得伸得直直的十个指头,插进他的喉咙里。
雪越来越大,像要掩盖住所有。
弗林雅醒来过,在半夜里。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不算陌生的房间,但不是她的破烂小风楼。窗外银白的光洒了一地,她呆呆的看着伏在床边睡着了的索维娜。
幸好,这样的事没有落到索维娜头上,真好,真好……
上帝一直都眷顾着索维娜,宠爱着她的同时,偶尔会用一种看卑微蝼蚁的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弗林雅的脸。是的,连弗林雅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一只蝼蚁。
“……好想再和你去一次海边。”
索维娜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和弗林雅一起去看海,弗林雅快乐得像只获得了自由的小鸟,欢呼着朝海里跑去,索维娜追着,拼命追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一点点拉远,再拉远。
“弗林雅……弗林雅!”索维娜从梦里惊醒,半个房间还浸泡在黑暗里,床上被厚实的毯子仔细包裹着的人儿依然闭着眼在沉睡,幽冷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勾芡着她嘴角挑起的微笑。
索维娜轻轻离开了房间。
大雪已经停了,大地积攒的一点点雪,都已化成了冰凉的水融入土中。月光下,杰布拉辛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索维娜。
索维娜不太放心地看了看房间里的弗林雅,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走向院子中央。
“你找我?”
“赫卡特一直都是个自私的神。”
又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对话。索维娜安静听着,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和他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情、语气。
索维娜觉着胸口很热,有东西在灼烧她的皮肤,她本能的低下头,只见胸前戴着的羽毛项坠又发出了白色的光,单独的一片羽毛投下影子,扭曲了方向。
一黑一白两片羽毛反向挨在一起,烙在了索维娜的锁骨下,成了一个刺青一样的东西。
赫卡特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索维娜的肩上,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乌黑的只有刀刃处是银亮的巨大镰刀,而那把镰刀,此刻就在索维娜眼前。
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寒意袭击了索维娜动弹不得的身体,在不远处,同样被噩梦惊醒的奥克特里,呆呆的瞪大了眼,用看到了幽灵一般的眼神望着索维娜。
赫卡特又往索维娜僵硬的冰凉身体上撒下一把锋利的冰刀:“他看得到我。”
后来怎样了,索维娜不知道,在奥克特里冲过来想从死神手里拉出索维娜时,杰布拉辛抓住了他将他带上天空。她和他遥遥相望,同时昏厥过去。
这是神和神之间的争斗激起的巨大旋流,活在迷茫中的人们无一幸免的卷进其中。
渐渐浮出水面的不一定是真相,也可能是又一个恶梦的开始。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朝阳再次垂怜于这片大地,索维娜睁开眼,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盖着本该盖在弗林雅身上的被子,巨大的惊喜在她心底蔓延,她翘起身掀开被子欲下床。
在她揭起被子的一瞬,浓烈的血腥味扑散开来,被子里层全是血,染脏了她洁白的长袍。
本该躺在床上昏睡的弗林雅,此时正安静的睡在中央大厅门外的石阶上,在她的右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一条显露出骨头来的伤口已经再流不出一滴血。
索维娜把兵权交给了奥克特里,唯一的条件——
找到那三十四个人。
奥克特里也仅仅用了一早的时间,便抓到了人。吃惊于王爵的势力时,奥克特里意外的查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那三十四个保加利亚人外,我还抓到了七八个街头流氓……”
奥克特里皱起了眉,低眼瞥着索维娜怀里弗林雅的脸,弗林雅这张稚气的干净面庞下,掩藏着丑陋的肮脏——
“那些流氓说,他们也是三十余人,受人之托在你们必经之路上埋伏,装成强盗——***你。那些保加利亚人的出现,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索维娜的脸上浮起一抹扭曲的痛苦,让她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怎么出声。
他们要害的是她,却让弗林雅受了这样的耻辱含恨自尽……
奥克特里闭上眼,一字一句道,“安排他们去埋伏的,是弗林雅。”
“不过——
上帝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