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制府的后院,待客的大厅,主管一州民政的牧守大人宋巍端坐在主位,下面是一众青州大小官员,这是宋大人专门为新进的落水关总督赢舒将军接风洗尘的宴会,所以整个大厅紫黑色的案几上堆满了珍馐佳肴,专门从秦淮河畔请来的红人陪侍在宾客身旁,莺莺燕燕的,五彩斑斓的衣裙从这处行到那处,腰带上的珠玉和金铁相互敲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好酒的客人端着酒杯,行着酒令,觥筹交错间,尽是奢靡浮华的气息飘动。
玉玲珑的红珠姑娘身着淡金的薄衫,领着几个姐妹正跳着时兴的胡旋舞助兴,据说是从东海那边的海岛传过来的,羽袖翻飞间,点着美人痣的鹅蛋脸若隐若现,薄衫笼罩下的身形玲珑剔透,曲线优美,如雪般的肌肤不时的显露出来,四周的宾客便如狼一般狠狠的盯着,淫邪的眼中尽是贪婪。
只是,赢舒明显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挺肩直背,右手按在腰间挂着的佩剑上,左手放在在膝前,对整个厅堂中的情形尽是全没有看见似的,融入不到里面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西塘倒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怀中搂着不知道哪家青楼的当红姑娘,白衣青衫,柔滑细腻的身子,背后还有一个红衣的姑娘轻轻的给他捶着背,张口便有另一个白衣姑娘剥好的葡萄,完全就是一副世家公子,放浪形骸的模样。
“将军,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气氛。”头发发白,脸上爬满了皱纹,老好人一样的制府牧守宋巍侧过身子,语气舒缓。
跪坐在席位上的赢舒,微微的弓了下腰。
“在下并不习惯这样的氛围。”
“那么,我将他们都撤下去吧。”带着询问的语气,宋巍接口道。
“不用,我看他们都很高兴的样子,还是继续吧。”
赢舒的眉头邹的很深,他喜欢安静的环境,不过正如后来的明裳所说的那样,他并不习惯拒绝。
宋巍大人是昭阳七年的进士,书香门第,世家门阀的后裔,本来是帝都的刑事部的尚书,却没想到,在昭阳十七年的宫娥之变中,被牵连,贬谪到了明城。
昌平京都被支诺人占据,天子跪在云台的神殿,向祖宗和神祈祷,却被蜂拥着爬上云台,闯入神殿的白皮肤,有着幽蓝色眼睛的支诺人用朔望原上那些蛮子套马的绳索提着,抬到了云台之下,被拉到了昌平京都的朱雀门外,当着无数惊恐不安的大炎百姓的面,用五马拉杀了诸天之下曾经最尊贵的天子。
原本富丽堂皇,巍峨壮丽,惶惶大观的帝都,被一把火从北烧到南,千年的古都流传了无数的文明在火焰中倒塌。
无数的支诺人骑兵堆积在落水关外,觊觎着雁荡山后,富庶昌隆的青州。这让熟读诗书,明晓历史的宋巍大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千年之前,青国的君王百官拥挤在王殿,听着千里之外的落水关不断传来的加急文书,心理的感受应该跟自己此刻差不多吧。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却无力反抗,只祈求那些武将不要把自己的头颅当了献关的礼物。
却没想到以为国之干城的落水关守将林晓和都城金陵的御前军指挥林充之,父子两打开了城门,砍下君王的头颅,用白布和木盒装着,跪在荆棘皇帝的马前,神色恭敬而卑微,高呼着万岁。
宋巍只是一个文官,本来被贬谪明城之后,就一蹶不振,早就没有了重回帝都的雄心,只求安度晚年。但是如今,昌平京都被攻克,大胥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中,如今的他小心讨好着青州的一应武将,只希望那些将军们不要拿了他的头作为献给支诺人的投名状,能得一个善终。
正在此时,庭院厅堂的诸人正各自尽兴,却没想到,门外,一众身着制式铠甲,执枪握刀,携着弓箭的一队兵士,从外面冲了进来,当先的人,身着流光铠甲,戴着镶金头盔,龙行虎步,人还未到,声音却先闯了进来。
“牧守大人约客,卑将本不该来迟,奈何府中有事,一时没得脱身,还望海涵。”
待到这粗大的嗓门喝出的话尽,伴随铠甲铁环相互碰撞的声响,一员魁梧大将踏进了厅堂,整个厅堂原本还喧哗着的一众宾客和姑娘们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很多士子低着头,竟不敢抬头仰望,红珠带着几个姑娘避到了一旁。
一张粗犷,留着浓密胡须的脸凑到了赢舒身前,居高临下的望着赢舒。
“你就是落水关新进的那个总督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在下明城守备岳除,敬你三杯。”
侍立在岳除身后的一员牙兵从仆从手中接过一个青瓷酒杯,递到了岳除手上,并满满的到了一杯,岳除一口喝干,将杯底放到赢舒眼前,方才拿到一边,让手下重新满上。
三杯过后,岳除拿着空酒杯,就那么凌空放着,两眼凝视着赢舒。
一边的红珠姑娘,趋行到赢舒身边,拿过酒壶,将赢舒身前的酒杯斟满。
“我并不善饮酒。”
跪坐在席位上的赢舒从始至终保持着先前的挺肩直背,一双眼睛就那么盯着眼前的岳除。
“将军不会饮酒,不如就让奴婢代他喝了吧。”红珠姑娘正要拿起酒杯,却被岳除身后的牙兵用剑鞘隔开。
“不善饮酒,就是还能喝酒,既然能喝,不喝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我不善饮酒。”
赢舒依旧直着身跪坐着。
“**给脸不要脸,是吧。”岳除身后的牙兵,抽出腰间挂着的长剑,就要向前,被岳除给挡了回去。
赢舒按在佩剑上的右手拇指随着那员牙兵的向前,微微动了一下。
赢舒的眼睛,深邃的犹如苍穹的眼睛里,露出桀骜不驯的光。
“有种,不愧是敢将我儿子腿打断的狠角色。”
说完,岳除领着自己的几个牙兵向另一边空着位子而去。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玩的尽兴,玩的尽兴啊。”看着在自己眼前暗自交锋的两员武将,宋巍沾满汗水的手颤抖着从衣袖中拿出汗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打着哈哈,详装镇定。
骑马踏在明城的青石板道路上,西塘提着缰绳,来到赢舒的身前。
“师弟啊,局面不妙啊。”
一边的赢舒握着手中的长槊。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唔,要不我们还是先出城去吧,这城里老是让人感觉不安全啊。”
“师弟,师弟,不要走嘛,我的主意还是不错的嘛,兵法上不是说了吗?避其锋芒嘛。”
有客来客栈的大门口,店老板和伙计将蓝珂随身携带的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大路上。
“大爷,你没钱不能住店的,小店小本经营,还望爷你留条活路啊。”
站在宽阔的青石路上,蓝珂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发被编成很多小辫子披散着,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周围,有些不好意思,身上带着的几个银钱早就被用光了。
“不住就不住,赶人干什么,我又没说不走。真是的,大炎人一点也不好客。”
很多年以后,那是深夜的时候,年老的钦天监博士,正演算着星仪中,星辰的运转法则,却没想到一袭白衣的女子孤身行了进来。
“都说蓝先生有看破天命的能力,我想请先生为我算算。”白衣的女子,就那么隔着桌子坐到年老的钦天监博士对面,烛火闪烁中,女子的容貌漂浮不定,唯有眉间的一颗红痣红的耀眼。
“天命岂是常人所能看破的,娘娘太高看我了。”博士依旧拨动着手中的算筹,并没有抬头。
“还请先生帮我。”白衣的女子,竟离开座位,来到博士身边,就要跪了下去。
却被看似苍老的博士,伸出的枯瘦杆般的手给扶住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看着眼前的女子,博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顺其自然吧,七皇子,并没有帝王之命。”说完,不等女子说话,苍老的钦天监博士背着手,使劲的咳嗽着,就那么离开,再也没有出现。
大羲朝高烈四十七年,追随帝王的钦天监博士蓝珂留下了一张纸条,离开了帝都清河,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炎的历史上。
有人说他回到了莽山,也有人说他去了朔望原,更有人说在东海的仙山遇到了他,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第二年,随着高烈帝驾崩,胥末羲初的那些英雄终于归于平静,时势造就的英雄埋入了黄土,随着时间,最终成了白骨。
不过,在那之前,大胥朝的昭兴元年,那些英雄才刚刚的聚到一起,还未绽放冲天而起的光芒。
赢舒骑着红骝就要从穿着莽山夷人服装的蓝珂身前离开,却被蓝珂一把抓住了红骝嘴下的缰绳。
红骝不满的打着响鼻,鲜红如血的眼睛恼怒的看着这个穿着稀奇古怪的装束,头发束成一条一条的小个子。
“喂,你身上好重的祸气啊,看样子,你即将要有血光之灾了。”不好意思的放下手中的缰绳,蓝珂抬起头,看着端坐在马背上的赢舒。
“不过我可以帮你解除祸气,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付了昨晚的店钱啊。”
坐在马背上的赢舒望着蓝珂,从怀中掏出几角银钱递给了蓝珂,驱着马向前去了。
蓝珂将手中的几个银角子放到店家的手上,坐到金银铜铁四个夷人武士抬着的竹辇,追了上去。
“你,母亲在你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嗯,等我再算算。”扳着指头的蓝珂,看着眼前的几个铜钱,按照大巫祭教授的东西,慢慢的说着自己的占卜结果。
“不对,按照铜钱所显现的卦象,你应该早就死了的啊,怎么搞的,你居然还活着的。”
蓝珂的话还没有说完,赢舒的手便扫到那堆铜钱上,将几个铜钱握到了手中。
“说说,血光之灾的事情。”
“就是说有人要对你不利,自己好好注意一下就好了。”蓝珂从赢舒手中抠出铜钱,小心的吹了一口气,又将那些铜钱摊开到桌子上。
“可惜了,卦象已经乱了,不然,我还能算到更多的情况。”
昌平京都的高高红墙,云台之上的大殿,大炎人的神之两面神像被推倒了,支诺人信奉的长生天并没有具体的形象,因此大殿之中并没有新的神像立起来,只是将长生天显圣的时候,留在世间的芨芨草编成的华带放在了原来的神像留下的台上。
大牧首盘腿坐在蒲台之上,十指不断的变幻着,双眼微闭,整个人身上显露出一团银白色的光,柔和的光辉缓缓的洒出,散发出圣洁的气息。
博和·叶合川已经当了二十余年的大牧首了,虽然已经五十余岁了,面容却依旧如三十岁的样子,幽蓝色的眼锋中,凛冽的寒芒吞吐着,每个在他面前的人都不自主的低下头,不敢仰望那双眼睛。
“左帐汗王似乎并没有如期攻克青州。”
随着缓缓吞吐的柔和光芒消散,大牧首温和的说着话,口气柔和,不急不缓,一字一顿。
侍立在身边的十二个长老中的排在左侧首位的一个老人,连忙向前一步,回禀道。
“那支摩回信说,请大牧首多给他些时日,落水关并不好攻克。”
“落水关啊,确实不好攻克,那就多给他些时日吧!那么,西川那边呢,剑桥和石门。”
右侧第一个长老中一个看样子五十余岁,眉目亲善的人向前一步,出了前来。
“大牧首赎罪,儿郎们虽然尽了全力,但是剑桥石门还是坚若磐石。”
“那就让他们再接再厉,让前帐的人也补充上去吧。”大牧首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似乎并没有对这些事情并没有太上心。
“是,大牧首。”
“都退下去吧。”挥了挥手。
十二个侍立的长老弓着腰退了出去,抱着劫后余生的心情,相互之间交流着眼神,大牧首今日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同,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
“天命还是不在我吗?”
大牧首抬头仰望,头顶之上只有幽深黑暗的穹顶,并无法看到外面的星辰。
“星命。”